
父親失智後,我再也不用害怕他傷心了
文/夏夏
一進門,看到父親坐在餐桌前翻閱報紙,他抬頭看我,指了指放在旁邊的一頁說,這上面有妳寫的。
怎麼可能,我說。
我這樣說,是覺得他不可能記得,因為他失智了。這也是我以為從此可以脫離父母過著獨立生活,卻在有一天又重新開始和父親住在一起,一面回味著童年時的生活的原因。
父親到底可以記得多少事情,記得多久以前的事情,是一個謎。通常他都不記得。例如剛才煮了一桌的菜,或是早上才帶他出去玩,等到把桌子收乾淨或者一回到家,他就全部忘了。因為忘了,又反覆問說吃飯了沒,要不要出去走走。
累的時候會感到絕望,因為他的表情看來像是真的很久沒出門吹吹風,是如此的可憐。每回向他解釋已經吃過飯了,或者才剛從外頭回來,他會震驚,過一會兒就搖起頭來直說,腦袋不行了,忘性比記性好。
雖然他什麼都忘了,但又不可思議地從意志幽暗的深處升起強大的動力,反覆地、不知疲倦地說重複的話、問同樣的問題,一模一樣,一字不漏。那些問題銘刻在他的腦海底部,鑿得很深。就連問題的順序都一樣,斷句、發語詞、感嘆都照著神祕的劇本,從頭演一次,再一次,無數次。
雖然早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卻不能搶話,因為他並不記得自己按著千篇一律的順序吐出話語。如果把要說的話打斷,他會認為我不耐煩而委屈,甚至生氣。我只好順著他的流程跑一遍,而事實上我大多數的時候都極度不耐煩,畢竟這些問題已經問過成千上萬遍。我只是在忍耐,從意志幽暗的深處不斷壓榨出耐心,忍耐著,無數次。
每日。
最折騰的,莫過於工作一天而疲倦不堪時,被重複的問題持續磨損,且要按捺心中的煩厭和怒氣,彷彿被疊上一包包厚重的水泥袋,在已無法再承受的時候,又有更多水泥袋疊上來;也像是我的身體是一個箱子,箱子裡的東西都被拿光,還用湯匙刮了一遍,但是還要再吐出更多東西才能夠應付。那種時候,真想拿斧頭把不管是袋子還是箱子劈碎算了。
我因而戲稱父親是馬奎斯小說《百年孤寂》中的邦迪亞上校。
邦迪亞上校自戰爭中回返馬康多鎮後,晚年足不出戶,鎮日在作坊內熔化金幣,鑄造小金魚。每完成二十五尾後,便再次扔進爐中熔化,重新打造,如此頑固反覆,度過餘生。
唯有藉著這個經典的文學意象將父親的病徵昇華,我才得以在現實中竊取一絲讓精神逃逸的機會。
生病時,會恨他。躺在被窩裡,父親一次次打開房門,喊我該起來了。跟他說我病了,要躺一下,過幾分鐘後他就忘了,又來喊我。反覆。
我只好起來,煮飯給他吃。相比之下,生病微不足道。
回到家,打開家門那一刻都像是在開獎。
開門前,我希望父親正在睡覺,那麼我就可以稍微喘口氣,再來回應他的需求。但是打開門後,如果他真的在睡覺,又擔心他是不是病著。剛開始,我甚至神經質地懷疑他的呼吸停止,走到床邊探看他的鼻息。從睡夢中迷糊翻身到醒著的邊際,他會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哪裡?第一次這樣問,是他中風後睡了兩天醒來。坐上輪椅後,我推他到醫院後面的庭院透透氣,南部的冬陽將掉落一地的葉子曬得酥脆,我們踏著厚厚的葉子到涼亭,撈起一把金黃迎著風撒,天空落下乾爽的雨。那些天,院內許多員工都過年放假,葉子恣意飄落,我一路撿拾形狀特別的葉片。回病房的路上,交代父親慎重地掐在手心,我吃力地推著他上小坡。
鋸齒邊、劍形、扇狀、愛心形的葉子,從護理站借來透氣膠帶一一貼在窗邊,原本窗外只能看到白色磚牆的醫學大樓有了點綴。我以為多出去散步,數葉子,父親會好得快些。誰知損壞的腦部已然無法復原,反倒是我在這些天的撿拾中,深深被陪伴,心中無法察覺的傷處悄悄復原。
父親出院前一天,我因為工作的緣故已經返北。母親替他收拾時,指了滿窗的葉子問要怎麼處理。要帶回去,父親說。他記得那是我撿的。
在我們不覺得他會記得的時候,他又記得了。
不可測的記憶中,母親的形象也跟著染上豐富的色彩。父親出院後,誰都沒想到母親會在半年內驟逝。那三天來得如此突然,結束得如此快,父親全忘了,包括告別式的種種。每當他提起母親,她的樣子會一點一滴改變,那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真正的母親。但有時也會懷疑,或許那就是母親在他心中真正的樣子。
每日。
他遺落的記憶,彷彿在另一個時空的代換下,都成為我的記憶。
我開始因為記憶過盛而困擾。
在不經意的時候,想要拋卻的氣味、聲響會浮現心頭,想要捨棄的往事會像一隻冰涼的手勒住我。我撿起一片片縷刻著往日時光的殘片,想要拋擲到永無可能復返的深淵,殘片上的一景一幕反而印在手心,抹不去。
每日。
父親到底記得多少事,忘記多少事?因為善忘,猶如樹洞,能將心裡的愁苦擔憂對他傾訴,意外安心。
失智後,是另一個紀元的開端。憂愁的、苦悶的、心事重重的、傷痕累累的、寡言的父親和碎裂的記憶一起消融為無形。想不起來要煩惱什麼,於是想起來如何笑,想起如何說笑。肉體的衰敗,意外地喚回生命。
為此,衷心感謝失智症。
父親失智後,我再也不用害怕他傷心了。
※ 本文摘自 《傍晚五點十五分》,原篇名為〈邦迪亞上校〉,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