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知道該不該為他辯護,那個男人殺了我的摯友
文/費迪南.馮.席拉赫;譯/薛文瑜
後來所有人都會記得,包括該樓層的服務生、電梯裡的兩位年長女士、五樓走廊上的那對夫妻,他們都說,那名男性身材高大,而且他們也都提到他身上的那股汗味。
柯里尼上了五樓,搜尋著房號。四○○號的門上寫著「布蘭登堡套房」,他敲敲門。
「哪位?」來應門的先生八十五歲了,但他看起來比柯里尼想像中年輕許多。汗水從柯里尼的背上直往下流。
「您好,我是義大利《晚郵報》的柯里尼。」他含糊報上名字,暗自揣度不知對方是否會要求看他的證件。
「您好,我很期待您的到訪,請進請進。我們最好在這裡做訪問。」老先生對柯里尼伸出手,柯里尼把手避開,他不想對他動手。他還不想。
「我有手汗。」柯里尼一說出口,隨即氣自己講錯話。聽起來很怪,沒人會這麼說,他想。
「是啊,今天的確很悶熱,好像快下雨了。」老先生親切的說,雖然並非如此:房間裡很涼爽,幾乎聽不到冷氣機運轉的聲音。他們走進房內,米白色地毯、深色的木造家具、大扇的窗戶,處處都顯得昂貴又堅固。柯里尼從窗戶看出去,柏林市中心的布蘭登堡門,彷彿近在眼前。
二十分鐘後老先生死了,四發子彈射進他的後腦,其中一發在大腦中轉向、貫穿頭部,半邊臉當場血肉模糊。米白色地毯吸附了死者的鮮血,血染的範圍漸漸擴大。柯里尼把槍放在桌上,站到老先生旁邊,盯著他手背上的老人斑,然後用腳踢死者讓他翻過身來。突然間,他以鞋跟猛踹死者的臉,看著死者,然後繼續猛力的踩。他停不下來,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力踩,血和腦漿噴上他的褲管、濺到地毯及床框上。後來法醫鑑定不出凶手踩踏的次數,臉頰、顎骨、顱骨受重擊而碎裂。直到鞋跟斷裂,柯里尼才停下腳來;他坐在床上,汗水沿著臉頰往下流,脈搏慢慢穩定下來,等待呼吸恢復正常後,他在胸口畫了十字便離開房間,搭乘電梯到一樓去。因為鞋跟斷了,他只能跛著腳走,突出的鞋釘刮在大理石地板上。到了大廳,他要櫃檯後方的年輕女子打電話報警,她比手劃腳的提出疑問,柯里尼只說:「四○○號房,他死了。」在他身旁的電子告示牌上顯示著:「二○○一年五月二十三日,二十時,歡樂廳:『德國機械工業協會』」。
他在大廳內的藍色沙發坐了下來,服務生問他是否需要喝點什麼,柯里尼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地板看。從一樓的大理石地板、電梯到五樓的那排套房,都可看到他的鞋印。柯里尼靜候被捕,這一刻他等了一輩子。他一直保持沉默。
陷入天人交戰的律師
「皇家看守所」建於一八七七年,之後持續翻新,那是一棟三層樓的紅色磚房,星形的建築中心為圓形中堂,今日名之為莫阿比特看守所。一百二十多年來,犯人被安置於此,牢房只有幾平方米大,床、桌子、椅子、櫃子、臉盆、廁所都在裡頭。法布里奇歐.柯里尼是二區一四五牢房編號二八四╲○一之二號犯人,玻璃窗後方的行政人員在犯人名單中尋找他的名字,李寧出示區法院的裁定,她將他的姓名填入某個名單中。柯里尼現在可以收受他的信件,而且不會受到法官檢查。行政人員透過內部擴音器請獄警將柯里尼押解來見律師。
李寧在律師談話室等待著,獄警帶著囚犯走過他身邊。他們談論著犯人和押解犯人的事由:「你的要帶去哪裡?我的剛由醫生……」獄方人員不會輕蔑犯人,大多數的犯人甚至連罪名是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的對話很簡單,向來都是如此。
法布里奇歐.柯里尼從樓梯走下來,李寧又被他的身高所惑,他甚至看不到在柯里尼身後的獄警。他們走進談話室,室內有三分之二漆成黃色、一張三夾板製成的桌子、兩張椅子和一座洗手檯。高高的正上方有扇小窗,菸灰缸是餅乾盒的鐵皮製成,門邊有個紅色的警鈴按扭。李寧背靠著窗坐著,柯里尼在他對面,他身著藍色囚衣,謀殺調查組拿走了他的私人物品。
李寧述說自己和麥亞家族的情誼,並觀察柯里尼陰鬱且有稜有角的臉孔。柯里尼沒有反應。
「柯里尼先生,我們必須釐清,我和麥亞家族的情誼對您來說會是問題嗎?」
「不會。」柯里尼說,「他已經死了,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
「什麼引不起您的興趣?」
「麥亞和他的家族。」
「但您可能因謀殺罪而遭到起訴,刑期可能是『終身監禁』。」
柯里尼把雙手放在桌上。「人的確是我殺的啊!」
李寧盯著這個高大男人的嘴巴。的確,柯里尼犯了案,他對著麥亞的頭部射擊,四槍,讓法醫在他朋友身上劃下這麼多刀,而且本案也成立,他的確是有罪的;這男人還對著麥亞的臉猛踩,直到鞋跟脫落才罷休。李寧回想起麥亞的臉孔,回想起他的皺紋、他那薄薄的嘴唇和他的笑聲。法律對我要求太多了,他心想,我無法為柯里尼辯護,我甚至無法看著他。「但是您為什麼要殺害他?」李寧回神問道。
李寧看著自己的手,「用這雙手。」他說。
「是的,您是做了,但為什麼?您必須告訴我為什麼。」
「這我不想談。」
「這樣我無法為您辯護。」
天窗下方鐵絲網的影子隱約投射在黃色牆面上,獄方人員傳喚犯人姓名的聲音從走道傳來。柯里尼從胸前口袋中拿出一包菸,敲出其中一根放入口中,「您有打火機嗎?」他問。
李寧搖搖頭。
柯里尼起身走到洗手檯,然後走到門邊又走回洗手檯。李寧知道柯里尼在找打火機,突然間他為自己無法提供火而感到抱歉。
「您打算坦白認罪嗎?若是可以從謀殺罪的指控往下修,自白對於法院來說永遠都是一個從輕量刑的理由。您會這麼做嗎?」
柯里尼又坐下來,他看似盯著素淨牆面上的某個定點。
「您只要陳述自己是如何殺他的,只要說明『如何』而不用解釋『為什麼』,您至少會這麼做吧!?您聽懂我的話嗎?」
過了好一會兒,柯里尼才說:「懂。」他只有說懂,就這樣。柯里尼起身,「我現在想回牢房了。」
李寧點點頭。柯里尼走到門邊,他們沒有握手,整個會談不到十五分鐘。
獄警在外面等候,那是個肥頭大耳的胖男人,淺棕色的制服在他的腹部緊緊繃著,且下面的釦子解開著,露出裡面的汗衫。他看著柯里尼的胸部茫然地說:「好了,我們該走了。」
柯里尼和警官並肩走著,但在他們走到走廊上第一道柵欄前,發生了奇怪的事。柯里尼就靜靜的站在走廊正中間,看似在沉思。「怎麼了?」警官問。柯里尼沒有回答,只是毫無反應的站著,盯著鞋面看了近一分鐘。然後他吸了口氣,轉身走回和李寧會談的房間。警官聳聳肩跟著他,柯里尼沒敲門直接打開房門。「律師先生,」他說,這時李寧正在收拾文件,驚訝的抬頭看著他。「律師先生,我知道這對您來說不容易。很抱歉,我只是想向您致謝。」柯里尼對李寧點頭致意,然後又轉身,邁開雙腳,不疾不徐的從走廊往下走去,顯然他並未期待李寧的回覆。
李寧想走回律師專用的出口,但他走錯了方向,後來有位獄方人員攔下他並為他指路。於是他得在防彈玻璃門前等候幾分鐘,直到閘門開啟,門上的沙灰四散落下。他看著獄警查驗證件並將訪客姓名記錄在冊子中。這裡的世界很狹隘,那些待在牢房的人,等候著知曉迎接他們的是刑責或是自由。這裡沒有教授、沒有教科書、沒有座談討論,一切都是嚴肅且無法重來的。他可以試著終止辯護關係,柯里尼殺了他的朋友,他沒有義務為柯里尼辯護。終止這一切很容易,每個人都會理解的。
他叫了部計程車回家,胖胖的麵包師傅坐在店門前陽傘下的木椅上。
「您還好嗎?」李寧問。
「好熱!」麵包師傅說,「但裡面更熱。」
李寧坐下來,把椅子往牆邊移,然後在陽光下瞇起眼來。他想著柯里尼。
「那您還好嗎?」麵包師傅問。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問題出在哪?」
「我不知道該不該為一個男人辯護,他殺了我的老朋友。」
「您不是律師嗎?」
「嗯……」李寧點點頭。
「您知道嗎,每天早上五點整我拉開百葉簾,打開燈,等著冷藏車送來工廠做好的麵糰,推進活動式烤箱,然後七點開始販售工廠送來的東西。天氣不好時我坐在裡面,天氣好就坐在這裡享受陽光。我很想在真正的麵包店、用對的工具和真材實料做出真正的麵包,但現在就是不行。」
有個女人牽著大麥町狗,經過他們身旁走進店內,麵包師起身跟著她。幾分鐘後他回來時帶著兩只玻璃杯,裡頭裝著水和冰塊。
「您懂我的意思嗎?」麵包師問。
「不完全。」
「也許有朝一日我可以擁有真正的麵包店。我曾經有過,但在離婚後就沒了。現在我在這裡工作,什麼都不用多想,就這麼簡單。」他一口喝光杯內的水並咬碎一顆冰塊。「您是律師,必須盡律師的本分。」
他們坐在樹蔭下看著過往行人。李寧想到他的父親,在他的世界中,一切都是簡簡單單清楚明白的,沒有任何祕密。父親曾試著說服他不要當刑事辯護律師,他說,這不是一個可以堅持正派的職業,它的工作內容太複雜了。李寧想起冬天的獵鴨,父親開槍射擊,有隻綠頭鴨倒臥在池塘的冰上。他父親的狗還小,在沒得到主人的指示前,就往鴨子跑去,想把鴨子叼回來。池塘中央的冰層很薄,於是狗兒掉入水中。但牠並沒有放棄,牠游過冰冷的池水,把鴨子帶到岸邊。父親一語不發,把小狗放在膝上,在壁爐前脫下夾克以夾克內裡將牠擦乾。狗兒休養過後,父親把牠送給村裡的人家。他說,牠不適合打獵。
李寧對麵包師說,他很可能是對的,然後就走進屋裡。晚上,他打電話給尤漢娜,他說他別無選擇,必須繼續為柯里尼辯護。他的委託人會坦承犯行,但這也是他唯一可以做的。那是一段漫長的對談,尤漢娜起初憤怒不已,然後不知所措,最後大失所望。她一直問著,那個男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稱柯里尼「那個男人」。她哭了。
在他們說完所有事情後,他問:「要我去找妳嗎?」她沉默許久。寂靜中,他聽到她的木製手環碰撞的聲音。
「好。」她終於說,「但我需要時間。」
掛下電話後,他感到疲倦又寂寞。
兩星期後,法布里奇歐.柯里尼坦承犯案。位於凱特街古建築裡的審訊室非常狹小,兩張淺灰色的書桌、一扇窗、馬克杯裡有微溫的濾滴式咖啡,柯里尼所坐的那張椅子,對他來說太小了。兩名警員準備好開始訊問,檢方把卷宗擺在面前,在他們有疑問的頁面上貼有黃色標籤。較年長的警官是謀殺調查組組長,他特別偏好夾心巧克力,三個孩子都已成年。三十六年的警界生涯並沒有使他變得玩世不恭,反而益發沉著冷靜;他將被告視為常人,讓他們說並傾聽他們所說。另一位員警初到謀殺調查組,是從毒品犯罪部門調過來的。他很緊張,比同事更常去靶場,鞋子總是擦得閃亮亮,閒暇時都待在健身房。
年輕員警擺了一份照片卷宗在柯里尼面前,那是在黃色紙板上的案發現場照片,對死者碎爛的頭部有高解析度的攝影。李寧本想提出抗議,但老警官已嚴正的向他的同僚說,這是不必要的,柯里尼會坦承一切。老警官想拿走桌上的卷宗,但柯里尼將他大大的雙手置於其上,並把它壓在桌上。老警官鬆手後,柯里尼拿過卷宗翻開看。他彎下腰仔細看每張照片,不疾不徐慢慢的看,很長一段時間房內沒有人開口說話。看完後他闔上卷宗,把它推回桌子另一邊。「他死了。」柯里尼盯著桌子說,然後接著說明他如何佯稱為記者,和麥亞的祕書聯絡並訂下採訪日期,他如何走進飯店套房並殺了他。在被問到犯案工具時,他說槍是在義大利的跳蚤市場買的。
李寧坐在委託人旁邊,偶爾糾正警方筆錄中文句的措辭,除此之外,他都在筆記本上畫火柴人圖形。李寧向柯里尼解釋,被告可以保持沉默,但若他坦承罪行,法官會從輕量刑,不過這對謀殺罪來說則不適用,謀殺罪一定是終身監禁,若是普通殺人則坦承有助於減刑。
兩小時後,警方對犯行本身沒有進一步的問題。李寧起身說,偵訊結束,兩名警員大為吃驚。
「拜託,李寧先生,我們才剛要一探究竟,要了解您的委託人的犯案動機,我們還要針對動機好好談談。」較年長的警官說。
「很抱歉,」李寧保持風度,他把筆記本收進公事包。「法布里奇歐.柯里尼坦承犯行,其他的他不會多說。」
警官提出抗議,但李寧不為所動。年長的警官嘆了口氣,收好卷宗,他很清楚他什麼都不能做。年輕員警則不願放棄,傍晚時,當裝甲巴士開到門前,要將犯人載回監獄時,他坐到後座柯里尼身旁。他對柯里尼說,律師不在他也可以談,李寧很親切,但就是年輕了點,也沒接過謀殺案,年輕的律師給當事人的建議往往不太正確,他們會把一切搞砸。
柯里尼彷彿睡著了,看也不看他一眼,但當這名員警進一步貼近,並只叫他的名字(而不稱他的姓)時,柯里尼轉身面向他。即使坐著,他也比員警高一個半的頭,他在員警頭部正上方垂下他巨大的頭,低聲的說:「滾開。」
年輕員警滑到車內的另一個角落。柯里尼閉上雙眼往後靠,剩下的路程中,他們沉默不語,後來再也沒有警員會在柯里尼的律師不在時和他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