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成「龐克教母」實屬意外,她骨子裡始終是一個詩人
文/馬世芳
男孩女孩逃離各自的家鄉,在那座世界中心之城邂逅。那時他們纔二十歲,除了一身膽量別無所有。他們還太年輕,不確定自己應當長成什麼模樣,卻都堅信自己終將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沿著顛沛的逐夢之路,他們相濡以沫,一起被這座城市傷害,被這座城市滋養,結識各路怪人貴人,那些名字如今看來皆閃爍如天穹星辰。他們體嘗了戀愛的甜苦,生活的逼壓,見識了廟堂之高江湖之大,見證了彼此性靈與才華的突變茁長。到頭來,這座城不僅是當初投奔的應許之地,更是一座賜與養分的學校,讓他們終於足夠強壯,足夠成熟,足夠讓夢想成真。他們果然兌現了青春的自許,雙雙成為偉大的藝術家,躋身那些閃閃發光的名字,改變了千萬人的生命。
男孩在四十二歲盛年死於絕症,臨死交代女孩:向世人說出他們的故事。女孩足足花了二十一年纔終於踐履諾言──當她完成這本回憶錄,當年男孩拍的那幀唱片封面上睨視著你的女孩,已經六十三歲了。
世人認識佩蒂.史密斯,多半始自一九七五年的《群馬》(Horses)專輯。封面那幀黑白照,瘦削的女子脂粉不施,穿著男氣的白襯衫吊帶褲,黑外套甩在肩上,一頭蓬亂的黑髮,雙眼直直望向你,背景是陽光斜映的白牆。這幅圖像平靜而強悍,挑釁卻細膩,和專輯開篇名句「耶穌是為別人的罪而死/不是我的」相互映襯,平地一聲雷,從此改變了搖滾的面貌。紐約龐克大潮從這張專輯開始延燒,繼而與大西洋彼岸的英倫龐克同黨合流,終於成為橫掃時代的燎原大火。史密斯遂被尊為「龐克教母」──在高帽和標籤氾濫成災的流行樂壇,這是一頂「名副其實」的冠冕。
史密斯曾自謂「恨不能生在十九世紀」,她變成「龐克教母」實屬意外,她骨子裡始終是一個詩人。搖滾於她,最重要的意義便是詩的載體。她說她從不覺得自己是「搖滾明星」,寧願自視為「表演者」。她飽讀詩書,摯愛的偶像是韓波(Arthur Rimbaud)、布雷克(William Blake)和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看看她這些年的造型,你不難發現史密斯對那個時代的執迷:那一身裝扮,活脫脫是從漫漶的銀版相片裡走出來的十九世紀頹廢派詩人。而羅柏.梅普索普,始終都是最能捕捉她完美形象的那雙利眼。
梅普索普在攝影界如雷貫耳的威望,乃至於生前身後作品掀起的爭議,都已經是當代藝術的必修教材。七○年代,攝影作品的藝術地位逐漸上升,跨進了美術館的殿堂,梅普索普便是彼時崛起的新世代「巨星級」攝影家之一。他常以嚴謹的古典構圖和細膩的光影拍攝跨人種的同性戀、性愉虐等題材,屢被目為驚世駭俗。即使在他死後,作品已動輒天價,相關展覽和書籍仍屢遭抵制,險被查禁。當年一連串爭議,牽扯藝術與出版自由的界線,如今都成了文化史的經典案例。
史密斯和梅普索普從一開始的愛侶關係,到梅普索普「發現」自己的同志性向,幾經掙扎而至坦然面對,他們始終相互陪伴,相互理解。這份生死與共的情感,即使後來兩人生活軌跡漸行漸遠,仍然緊密相繫,至死不渝。或許史密斯和梅普索普的作品都太經典,在幾代人記憶中烙下的印象太鮮明,總以為他們生來便該是那模樣,殊不知兩位藝術家的養成,充滿了意外與曲折:梅普索普起初全心投入繪畫和裝置藝術,對攝影毫無興趣。他之所以拿起相機,是為了自製拼貼材料,省下蒐尋素材的工夫。史密斯則專心致志寫詩作畫,一心向韓波與布雷克看齊,這個內向的女孩原本壓根兒沒想過公開表演,遑論出唱片。她之所以組團,最早只是為了在詩歌朗誦的場合添一把電吉他,增加戲劇張力。就這樣,一樁意外連到另一樁意外,引爆了他們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潛能。梅普索普變成了名滿天下的攝影大師,史密斯則變成了「龐克教母」。
這一切都發生在六七○年代之交的紐約──他們在對的時代來到對的地方,遇見了對的人:「垮掉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尚未老去,你仍能在東村和正值壯年的大詩人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和傳奇作者威廉.布洛斯(William Burroughs)交朋友。儘管史密斯和梅普索普租住的房間沒有電視機,她仍有可能在一九六八年看過《在路上》作者凱魯亞克(Jack Kerouac)最後一次上電視,醉醺醺地議論嬉皮一族與「垮掉一代」的關聯──次年他就因為酗酒嘔血而亡。安迪.沃荷(Andy Warhol)和圍繞他身邊那群美麗而奇特的男女儼然當代藝壇的小朝廷,「馬克斯的堪薩斯城」(Max’s Kansas City)便是王族進出的宮殿,彼時沒沒無聞的「地下絲絨」樂團(The Velvet Underground)在那兒製造出搖撼天地的聲響。搖滾正邁入爛熟的百花齊放的黃金時期:史密斯初抵紐約那年,正是嬉皮風潮勃發的「愛之夏(Summer of Love)」,巴布.狄倫(Bob Dylan)、滾石(Rolling Stones)、「門」樂團(The Doors)的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風華正盛,珍妮絲.喬普林(Janis Joplin)和吉米.韓崔克斯(Jimi Hendrix)一夕成名──兩年後,他們將和史密斯在「雀兒喜飯店(Chelsea Hotel)」短暫相遇。因為窮,史密斯和梅普索普只住得起「雀兒喜」最小的房間。但在那間「古怪、混帳的飯店」,他倆獲得了任何名校都不能給予的最頂級的文化教育──「雀兒喜」烜赫照人的住客名單,就是一部當代地下文化的點將錄。如今,史密斯和梅普索普的名字也鑲在那份後人仰望的名單之中,繼續吸引著一代代逐夢人前去「朝聖」。
這部書花了二十多年纔終於成形,佩蒂.史密斯在這段期間經歷了許許多多的傷逝:梅普索普辭世沒幾年,音樂夥伴理查.索爾(Richard Sohl)、丈夫弗雷德.史密斯(Fred “Sonic” Smith)、弟弟陶德(Todd Smith)相繼驟逝,當時史密斯已經遠離樂壇多年,帶著兩個孩子過著半隱居的主婦生活。在樂壇後進麥可.史戴普(Michael Stipe,REM主唱)、老友艾倫.金斯堡和偶像巴布.狄倫鼓勵之下,她重新站上舞臺,又錄下了一張接一張震懾人心的壯美之作──上帝帶走了她最親愛的人,同時又還給這世界一位頂天立地的詩人歌手。而她必得花上這麼長的時間,纔能穿越失落的傷痛,尋得合宜的敘述方式。回望所來處,《只是孩子》也是一部獻給那些隕落星辰的傷悼之書。
二○○五年,法國文化部頒贈藝術文化勳章給佩蒂.史密斯,這來自韓波與波特萊爾故鄉的禮讚,於她再合適不過。二○○七年,史密斯正式列名搖滾名人堂(Rock and Roll Hall of Fame),典禮最後群星大合唱的歌,便是她的〈人民擁有力量〉(People Have the Power)。近年她仍不斷巡迴演出、錄音,並且持續寫作。她的一對兒女,如今都成了厲害的樂手,經常和母親同臺表演。
二○一○年十一月七日,美國國家書卷獎頒給了《只是孩子》。在領獎臺上,佩蒂.史密斯憶及她當年在史克萊柏納書店(Scribner’s)打工的日子:「我夢想能擁有一本自己的書,寫一本我能放在那架子上的書。」她眼眶泛淚地說:「拜託,不管我們科技再怎麼進步,請不要遺棄書本。在這有形的世界,沒有任何東西比書本更美麗。」
──她的確寫出了一本擔得起那夢想的,美麗不可方物的書。
※ 本文摘自《只是孩子》,原篇名為〈那時,他們和世界都正年輕〉,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