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都低估了「流言」的重要性
文/強納森.海德;譯/李靜瑤
之前我曾說過,人們對付忘恩負義的傢伙,會先打到他滿地找牙再說,但我漏掉了一個條件。一般而言,在開始修理這些忘恩負義的傢伙時,我們可能會先私底下講對方的壞話,把他的名聲搞臭。在別人背後說長道短,是人類得以建立超群居社會的另一關鍵因素,這大概也是為什麼我們會有一個這麼大的腦袋的原因吧。
電影導演伍迪.艾倫曾說過,他的頭是他「第二喜愛的器官」。要維持這顆腦袋的運作,我們得付出相當高昂的代價。人的腦袋只占身體體重的二%,卻得消耗掉身體二十%的能量。人的大腦在出生時還處於未成熟狀態(其他哺乳類動物出生時,其大腦大約已可控制身體行動,但人類則不能),之後便越長越大,但即便是未成熟的大腦,要通過產道也還是相當困難的。胎兒脫離子宮後,與大得不成比例的大腦相比,身體顯得幼小而無助,完全無法獨立生活。所以剛出生的嬰兒有一、兩年時間需要有人無微不至的照顧。人類從與黑猩猩有共同祖先的時代起,一路進化到一個孩子從出生到成人得花費父母巨額費用的現代社會,其大腦成長有三倍之多,這背後一定有重要原因。有人說,這是因為狩獵及製造工具所需,有人則說大腦可幫助我們的祖先找到水果。唯一解釋為何動物大腦體積大小不一的理論則指出,動物大腦體積大小與其群體數量多寡有直接關係。牛津大學人類學家羅賓.鄧巴(Robin Dunbar)就曾說明,在特定脊椎動物中,靈長類、肉食動物、有蹄動物、鳥類、爬蟲類或魚類,其大腦體積大小的對數,幾乎跟其群體規模的對數完全成正比。換言之,在動物界,大腦越大,其可以管理的群體就越大。群居性的動物都是聰明的動物。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 ──《論語》
鄧巴還指出,黑猩猩的群體大概以三十隻為單位,而且黑猩猩跟其他群居動物一樣,花很多時間幫其他同伴梳理毛。從人類大腦體積的對數來看,人類群體大約以一百五十人為單位。鄧巴曾研究過狩獵民族、軍隊及城市居民的電話本,結果發現,一百~一百五十人是人類能直接認識彼此,知道對方長相、名字,以及彼此關係的「自然」群體規模。如果梳毛是黑猩猩的重要社交方式,又如果我們祖先開始擴大其群體規模(比如,為能準確預測風險,好利用新的生態位),這時光靠梳毛就不足以維繫成員間的關係了。
鄧巴認為,語言的進化就是用來取代梳毛功能的。有了語言,群體規模較小的成員便能很快地建立彼此的關係,了解其他成員間的關係。鄧巴指出,人類使用語言,談的其實都是別人的事──想知道誰對誰做了什麼事,誰跟誰在一起,誰跟誰吵架等。鄧巴還指出,在人類這種超群居社會中,社交關係處理得好的人容易成功。重點不在於你知道什麼,而在於你認識誰。簡言之,鄧巴認為,人類之所以會進化出語言,是因為人要靠語言來說長道短。不管溝通方式有多原始,消息靈通的人總是比消息不靈通的人有優勢。人一旦開始說人長短(流言),就會出現一場難以控制的比賽──所有人無不使出渾身解數來操控別人,破壞別人的關係,或保護自己的名聲,凡此,皆要有超強腦力才能辦得到。
沒人知道語言是如何進化出來的,但是我對鄧巴對語言進化提出的看法深表欽佩,所以我非常樂於向大家宣揚他的觀點。如果你跟我一樣,一知道新奇的事便迫不及待想告訴朋友,那麼這種迫不及待的心理就是支持鄧巴的最佳例證:我們有一種想跟朋友互通資訊的心理;有時候我們甚至會說「我忍不住了,這件事我一定得說出來」。如果你真的把一條很有趣的消息告訴你的朋友,接下會怎麼樣?這會啟動他心裡急需與人互通資訊的本能反應,他會覺得他也應該投桃報李一下,如果他對你剛提的八卦主角或八卦事件也有所聽聞,那麼他很可能會這麼說:「真的嗎?其實我聽說他……」一則流言會引出更多流言,靠著流言,我們無須親眼目睹別人行徑,仍可以掌握每個人的名聲。流言為我們創造出非零和遊戲,因為跟別人交換資訊,我們不用付出任何成本,但彼此卻能得到更多資訊。
我個人一直都對流言在道德領域扮演的角色相當感興趣,所以我們系裡的研究生霍莉告訴我她想研究「流言」這個主題時,我心裡非常高興。
幸福實驗
霍莉有一項研究是,要求五十一個受試者填寫一份簡短的調查問卷,問卷調查的內容主要針對過去一個星期他們曾跟別人進行的對話,談話時間最短要有十分鐘。我們後來只篩選出以第三者為談話主題的問卷調查,整理出來後我們發現,每個人每天大約有一次對話是以「第三者」為主題的。研究結果表明,流言真的很惡毒,談的都是別人如何如何傷風敗俗的事。(以大學生而言,大家談的就是他們的朋友及室友誰不愛乾淨,誰喜歡喝酒之類的八卦。)
有時候我們也會講別人做了什麼好事,但好人好事的故事大概只有傷風敗俗流言的十%。當你說出一則內容豐富(非常有料)的「八卦消息」時,你會覺得自己更有力量,更能評論事情的對錯,同時還會拉近我們跟一起聊八卦的談話對象間的距離。
霍莉的第二項研究發現,雖然大家都喜歡說長道短,但大部分人對流言及愛說閒話的人其實都沒什麼好感。在我跟霍莉拿大家對流言的態度與流言的社會功能相比較之後,我們都認為大家低估了流言的重要性。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沒人說長道短的世界裡,那麼犯了殺人罪的人是難逃法網的,而粗俗無禮、自私自利、違背社會風俗的人則可恣意妄為,無須為自己侵犯別人的行為負責。流言是我們的一項很重要的道德武器,在一個大家說長道短的世界裡,我們不只會報復傷害我們的人,感激幫助我們的人;就連素昧平生的人,我們一聽到他們的囂張行徑,也會心生鄙夷與憤怒,而知道別人有心計,貪婪不已及不為人知的缺點遭到曝光時,我們會有羞愧丟臉及難堪不安的感覺。流言具有維持社會秩序與進行社會教化的功能,一旦沒有流言,我們的世界就會陷入混亂及無知之中。
很多物種都有互惠的行為,但只有人類會說長道短,人類談的「八卦消息」主要就在評論別人懂不懂人與人間的互惠之道。
借此,我們才得以建立一個超強的群居社會。在這樣的世界裡,我們知道不要欺侮弱小,要幫助懂得感恩圖報的人。我們希望能一報還一報,也就是說我們會與人為善,但不會輕易被騙,也希望幫自己建立好名聲:做人做事恰如其分。流言及名聲的壓力,讓因果報應很快出現──你對人殘忍,別人就對你殘忍,你和善待人,別人就和善以對。有了流言及名聲的作用,因果報應在現世就會出現,不需要等到來生。在人類這種知恩圖報、有仇必報及說長道短的心理作用下,如果每個人都會遵循這種「一報還一報」的遊戲規則,人際關係的運作就會臻於完美。(不過,事實並非如此,因為我們受制於自身偏見及高度偽善行為的影響。詳細內容,請參見第4章。)
※ 本文摘自《象與騎象人》,第三章〈互惠〉,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