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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讓我們感受自己的深度,憂鬱症卻帶來令人驚駭的恐懼

文/安德魯.所羅門;譯/齊若蘭

也許對憂鬱症最好的描述是,憂鬱症是違反我們的意志、強加在我們身上的痛苦情緒,後來脫離外部因素而存在。憂鬱症不單單是很多痛苦,而是由太多痛苦堆積而成。悲傷是與自身境況相稱的憂鬱,憂鬱症則是與自身境況不成比例的憂傷。這種憂傷痛苦有如在虛空中茁壯的風滾草,雖然脫離了滋養它的大地,依然愈滾愈大。

我們只能靠比喻和寓言來形容這種感覺。有人問沙漠中的聖安東尼1如何分辨天使和魔鬼,他說,天使來找他時毫不起眼,魔鬼卻經過重重偽裝。聖安東尼說待他們離去時,你就分得清楚了。天使離開後,你會因祂現身而變得更堅強;魔鬼離開後,你只感受到恐懼。悲傷是樸實無華的天使,離開後留給你堅定清晰的思想,感受到自己的深度。憂鬱症則是令人驚駭的惡魔。

輕度憂鬱症

憂鬱症可粗分為輕度憂鬱症和重度憂鬱症。輕度憂鬱症是慢慢發展出來的,有時會永久存在,如鏽腐蝕鐵般摧殘人心,些微小事就引發巨大憂傷,痛苦的感覺全面接管,把其他情緒全排擠出去。憂鬱盤據了身體,藏在眼皮下和讓腰桿挺直的肌肉中,傷害你的心肺,讓你的不隨意肌不必要地拚命收縮。就像肉體的疼痛逐漸成為慢性疼痛,罹患憂鬱症之所以如此痛苦,不是因為當下無法忍受,而是因為無法忍受自己在痛苦離開的那刻已然明白,下一刻到來仍將只知痛苦的存在。輕度憂鬱症是持續的現在式,無從想像緩解之道,因為那感覺如此理所當然,有如常識。

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以一種詭異的清明描述這種狀態:「雅各走到窗邊站著,手插在口袋中。他看到三個穿蘇格蘭裙的希臘人;船桅;下層社會的閒人或忙人,有的悠哉閒逛,有的快步疾走,有的三五成群,還一邊比著手勢。他之所以悶悶不樂,不是因為他們對他毫不在意,而是他深信,不是他突如其來感到寂寞,而是所有人都同樣寂寞。」

吳爾芙在同一部作品《雅各的房間》(Jacob’s Room)中描繪「她心中突然湧現一股奇怪的哀傷,彷彿時間和永恆透過裙子和背心顯現,她看著人們悲劇性地走向毀滅,但天曉得,茱莉亞不是笨蛋。」正是如此強烈意識到生命的無常和有限,形成輕度憂鬱症。多年來,面對輕度憂鬱症時,大家只是設法調適容忍,但隨著醫生努力探究憂鬱症的多種樣貌,他們也愈來愈懂得醫治輕度憂鬱症。

重度憂鬱症

重度憂鬱症會引發崩潰。想像鋼鐵般的靈魂已因哀傷而飽受風雨摧殘,因為輕度憂鬱而鏽跡斑斑,一旦重度憂鬱症來襲,整個結構就會突然崩潰瓦解。憂鬱症可區分為向度與類別兩種模式。向度模式假設憂鬱症坐落於哀傷的連續光譜上,代表每個人所知所感中最為極端的一面。類別模式則將憂鬱症形容成和其他情緒毫不相干的疾病,就像胃病毒和胃酸過多完全不同。兩種模式都對。

情緒或許是漸漸累積而成,或突然受到激發,接著你會來到完全不同的地方。生鏽的鐵構建築要過一段時間才會轟然倒塌,但鐵鏽會不斷腐蝕鐵架,淘空鐵架,讓鐵架變薄。無論倒塌發生得多麼突然,崩壞都是長期累積的後果。儘管如此,這仍是高度戲劇化、明顯不同的事件。從天空降下第一場雨到鐵鏽徹底腐蝕鐵架,需要很長的時間。有時候,生鏽的地方恰好都位於關鍵位置,導致鐵架徹底崩塌,但更多時候,建築只是部分倒塌:這個部分崩塌,撞到那個梁架,大幅改變了原本的平衡。

經歷衰敗的過程,發現自己幾乎天天暴露在雨水帶來的危害中,知道自己變得愈來愈虛弱,只要颳起一陣強風,就會有愈來愈多的部分被吹走,變得愈來愈微小,那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有的人情緒上累積的鐵鏽比別人都多。憂鬱症從平淡乏味開始,讓日子漸漸蒙上灰暗的顏色,也削弱日常的活動,直到活動所需的精力模糊了活動原本清晰的輪廓,讓你疲累、厭倦、自尋煩惱,但還熬得過去。雖不快樂,但熬得過去。沒有人能界定重度憂鬱症到了哪個點會崩潰,但時候一到,你自然不會弄錯。

性格

流行性感冒很明確:你前一天體內還沒有流感病毒,第二天就有了。愛滋病毒會在瞬間由一個人傳染給另一個人。那麼憂鬱症呢?憂鬱症的情況很像我們試圖為飢餓建立起臨床規範,我們每天都會幾度感覺肚子餓,但飢餓的極端形式會要人命,釀成慘劇。有的人需要吃得比較多;有的人即使嚴重營養不良,仍然能正常運作;有的人沒辦法挨餓,很快就會虛弱不堪,倒在街頭。同樣的,憂鬱症在不同人身上會產生不同的影響:有的人傾向於對抗或奮戰;有的人一旦陷入憂鬱,就毫無招架之力。有的人靠頑強的個性和強烈自尊心挺過憂鬱症,但面臨相同的憂鬱症,個性比較溫和、凡事逆來順受的人卻被擊垮了。

憂鬱症和性格會相互影響。有的人勇敢面對憂鬱症(無論在發病期或康復後),有的人比較軟弱。由於個人性格有其捉摸不定的特性和令人困惑的化學作用,我們可以把一切都推給遺傳因素,但這樣未免太簡化了。美國國家心理衛生研究院院長史帝夫.海曼(Steven Hyman)說:「根本沒有情緒基因這回事。那只是以簡化的方式說明極其複雜的基因與環境交互作用。」如果每個人都有辦法在某些情況下承受一定程度的憂鬱,就有能力在某些情況下對抗憂鬱症到某個程度。對抗的方式通常都是找到最有效的療法來打這場仗,包括在你還有力氣的時候尋求協助,以及在憂鬱症嚴重發作的間隔好好善用自己的人生。有些症狀嚴重的憂鬱症患者仍然擁有非常成功的人生,有的人卻被最輕微的憂鬱症擊垮。

負荷痛苦的能力

有時候雖然出現相同的化學作用,但按照主流社會的標準,卻找不到充分的外在因素說明為何會感到如此絕望:有人在擁擠的公車上撞了你一下,你很想哭,或你看到世界人口過多的消息,覺得難以忍受自己的生活。每個人偶爾都會為了小事,小題大作地鬧脾氣,情緒無緣無故開始發酵。有時候,根本沒有什麼明顯的外在因素,化學作用就開始發威。大多數人都曾經莫名其妙感到絕望,通常都是在半夜,或清晨鬧鐘還沒響的時候。如果這種感覺持續十分鐘,那麼就只是一時的異常心情;如果持續十小時,是令人擔憂的熱病;如果持續十年,那就真的病情嚴重了。

快樂常常有個特質,每個快樂的片刻你都感覺到快樂的脆弱性,而陷入憂鬱時,憂鬱的狀態卻似乎永遠不會過去。即使你接受心情的變化,相信無論今天心情如何,明天都會有所不同,你仍然沒辦法如你放鬆沉浸於悲傷般,放鬆享受快樂。對我而言,悲傷始終是(也仍然是)更強而有力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如非普遍經驗,或許仍是憂鬱症滋長的根基。

我討厭憂鬱,但我也在憂鬱中充分了解我的靈魂。快樂的時候,我覺得快樂會稍稍讓我分心,彷彿快樂想要運用我的部分心靈和腦子,卻沒能如願。而憂鬱乃是關乎「做」。在失去的瞬間,我會抓得更緊,感覺更敏銳:當玻璃器皿從我手中滑落,往地板掉落時,我可以充分看到它的美。叔本華寫道:「我們發現快樂沒有那麼快樂,痛苦卻比我們預期的更痛苦許多。我們要求時時刻刻都有定量的牽掛、悲傷或渴望,就好像船隻需要壓艙物以保持在正確航道上。」

註釋
1 聖安東尼(Saint Anthony)為羅馬帝國時期的埃及基督教徒,是基督教隱修生活的先驅,三十多歲便拋棄榮華富貴,到沙漠中苦修,被稱為隱修士之父。

※ 本文摘自《正午惡魔》,原篇名為〈憂鬱〉,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