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娘媽生,二八佳人們「做十六歲」的日子
文/楊双子
屘千金小雪子開始讀書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知如堂。
自從獲得那本《千金譜》,馨儀每天睡過午覺就到雙胞胎房裡讀書,最頭痛的是要拿捏裝漢字文盲和學習台灣話之間的分寸。好處是至少有些事情可做,不再那麼感覺時間漫長了。
眾人的反應也令馨儀玩味。阿母對此相當感激雙胞胎,轉頭叨念春子姊怎麼把妹妹啟蒙讀書的工作都推給雙胞胎了。春子姊笑笑的不反駁,阿母走了以後,正色對著雙胞胎說,「阿母也知道我忙不脫身,這次真的是有勞妳們費心。雪子有妳們關照提攜,那麼肯定會一改幼時的頑劣,成長為優秀的少女。能夠看到這樣的情景,姊姊打從心底感謝不已。」
說著這樣的話,春子姊臉色嚴正,不像平常一樣總是帶著笑臉。
想必是希望當事人雪子能聽懂,馨儀留意到春子姊刻意使用了日語。
春子姊年方二十,年底將要嫁到台北大稻埕的茶商之家做扞家媳婦。
茶商張家祖上原無基業,一夕因茶暴富,儘管如今報紙雜誌正在鼓吹「婚嫁改良」,期望婚禮從簡,春子姊備嫁仍然是整整一年的工夫。此前馨儀幾乎沒有跟春子姊往來的時機,只有一次是問起為什麼會遠嫁台北,春子姊把她抱到膝蓋上細說來龍去脈。
年齡超過「雪子」一輪以上的春子姊,公學校畢業後考取台北第三高等女學校,直到去年春天才畢業返家。春子姊的同班摯友是大稻埕茶商的女兒,由於兩人感情篤厚,幾回長假互相上府拜訪,對方幾番觀察,終於為即將繼承家業的兒子求娶這位知如堂長女。
春子姊說本來想晚點再論婚配的,可是對方年近而立,不能等了。春子姊決定嫁過去的主因是,「總歸要嫁人,往好處想,至少是嫁到認識的人家。」
知如堂長女遠嫁大稻埕茶商張家是一件大事。年底的婚禮,現在就忙著條列與清點嫁妝,有小定、大定的禮俗,也要訂製西洋婚紗以及相應的珠寶。每隔幾天就有人往大房找阿母,阿母也不時帶著人入第二進左間找春子姊。
不過,馨儀發現今天也有不少人進到右間,也就是雙胞胎的房間。
這天上午雙胞胎早早就由二叔帶出門,近午回來的時候便把馨儀帶入第二進,說今天下午沒閒,午飯前趁空讀幾句書吧。
儘管如此,馨儀光是看著人影進進出出就眼花了,實在無暇讀書。
一下子是春子姊帶恩子姊出房,一下子春子姊、恩子姊、阿母又一齊進來,又有阿蘭姑跟幫傭抬了一箱子衣服入門,連很少看見人影的秋霜倌也端了一盤子小鏡扁梳、胭脂針線的什物過來。好幾個女人塞在一個房間,幸好知如堂空間闊綽,否則連新鮮空氣都不可得了。
──這樣熱鬧,總不會這麼慘絕人寰,春子姊還沒嫁,雙胞胎其中哪一個也要議親了吧?
幸好這個問題沒有問出口。馨儀旁聽了小半晌以後知道,今天是七夕,七月七,七娘媽生。女孩子的節日。
還有,雙胞胎今年要「做十六歲」了。
「什麼是做十六歲?」
秉持好學精神,馨儀小聲發問。
春子姊微笑,「做十六歲,就是妳恩子姊、好子姊今天以後就是大人了。」
「喔……」
馨儀還是沒懂。
恩子姊看出來了,噗哧一笑。
「女孩子做十六歲的儀式很熱鬧,用來祭拜的供品很多,準備好幾天了,雪子等著看吧!」
「七娘媽會庇護小孩長大成人,今天是七娘媽生,所以年屆十六的孩子就會在今天『做十六歲』,早上去廟宇祭拜,傍晚在家門口祭拜,感謝七娘媽對我們的照顧。等雪子長大了,也要做十六歲。」好子姊補充。
馨儀點點頭表示理解。
恩子姊說有熱鬧可看,起初馨儀還不以為然。大老爺們通常不在家吃午飯,知如堂的午飯便比較隨意,有時天熱,一碗愛玉粉粿、綠豆湯就能充當午餐。這天依舊吃得隨意,絲瓜枸杞蛋花麵線、地瓜小魚乾麻薏湯而已。不過馨儀隨後就發現了,廚房濃香四溢,陣陣傳來麻油燒酒雞、油飯的氣味。
熱鬧就在這時,祭拜的供品需要許多女人齊心協力。麻油燒酒雞七碗、湯圓七碗、鴨蛋七枚,另有五牲、水果、油飯、麵線。圓仔花、鳳仙花、雞冠花、玉蘭花、茉莉花、水仙花各七朵,以及長工備好兩枝連根帶葉、特意清潔過的紅甘蔗。並有七項胭脂香粉及針線、鏡子、梳子、茶油、香水、紅絲線。紙錢花樣也是琳瑯滿目。好子姊說,下午六點鐘起拜,一併拜床母,房間裡的紅眠床也要佈置。
床母又是什麼?
馨儀不問了,繞得頭暈腦脹,乾脆放棄理解禮俗的瑣屑細節。
上午雙胞胎由二叔攜至她們的外祖家,就是犁頭店劉家,她們在身上掛著劉家外婆備好的金項鍊、金手鐲、金耳環,一行人浩浩蕩蕩搭乘人力車去參拜廟宇,去四處分送糕餅與油飯。馨儀忍住沒反應出來,那該多金光閃閃啊,也不怕被搶?由於下午事多,二叔及雙胞胎甚至必須婉拒劉家留飯,匆匆返回知如堂。
日本的女兒節會大費周章的擺出許多雛偶娃娃,那麼七夕就是台灣的女兒節了。馨儀為這樣盛大又繁縟的節慶活動感到佩服。幫傭的女人們忙碌幹活,不忘談論這次雙胞胎做十六歲,連花朵都準備得比別人家的新鮮好看。馨儀耳尖,聽見她們半嘆服半欽羨的結尾總是同樣那一句:畢竟是知如堂的查某囡仔!
天色轉暗,祭拜就開始了。
祭拜流程如常,都是燒香拜拜,比較獨特的是雙胞胎要矮身鑽過一個以竹條與彩紙糊製的精緻三層小紙亭──這個叫七娘媽亭,意思是七娘媽的住所。七娘媽亭總共三層,每一層都精細得令人讚嘆,堪稱藝術品。一般人家由父母共同平舉七娘媽亭,讓孩子從下方左右各鑽三圈。二嬸不在了,阿嬤接手代替。鑽完以後,叫做「出婆姐間」,此後便是成人了。
哦,還沒。
那座讓馨儀眼睛都看直了的藝術品七娘媽亭要點火燒掉,燃餘的竹子骨架扔到屋頂上。胭脂香粉也要將一半扔上去,一半留下來使用,據說如此一來就能夠讓女孩容貌跟織女一樣的美麗。
好子姊力氣不大,扔擲上去的一個香粉盒子滾落下來,恩子姊彎腰撿起,直起身子順勢把那樣輕的東西擲得高高遠遠,掉在屋頂喀地一聲。轉過頭來,恩子姊對著好子姊咧嘴一笑,臉蛋紅撲撲的。
「幫我扔上去了,讓妳比我再更漂亮一點。」好子姊笑說。
「妳說織女美不美?命又不好,漂亮有什麼用!」
恩子姊哼笑起來,「如果七娘媽真能庇佑,那就給我一個父母雙亡的丈夫,一個能由我掌握的婚姻。」
馨儀嚇一跳,連忙左右偷看。眾人全圍繞在金爐前燒紙,沒注意這邊。
恩子姊卻伸手過來撫摸馨儀的頭頂,紅潤的臉上帶著輕鬆的微笑,就像在說我才不怕別人知道。
「二房就只有我們姊妹了。春子姊是春子姊,我不用嫁那麼好,也不要嫁那麼遠,只要嫁個可以讓我照顧好子的男人。」恩子姊的眉尾飛起,眼睛有光。
馨儀怔怔的看著那張秀氣的少女稚嫩臉蛋,聯想到雙胞胎房裡那大鮮紅色的、光照底下晶瑩剔透的牡丹花浮雕花瓶。
現在的恩子姊,就是那樣的豔麗動人。
※ 本文摘自《花開時節》,原篇名為〈四 牡丹〉,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