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就是喜歡用迂迴的方式告訴你,他們很愛你」——專訪《我娘》作者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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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是喜歡用迂迴的方式告訴你,他們很愛你」——專訪《我娘》作者又仁

文/愛麗絲

「恁芝麻街的老師啦,布蘭達,又打來。快點啦!在那裡拖拖拉拉,跟你爸爸一樣,每次吃飯就在那裡配電視,坐好啦!」桃紅色外套配上俗麗的長捲髮,踩著拖鞋,國民媽媽「秀娥」騎車載小女兒去美語補習班,一路上碎碎唸個不停——這是又仁為大眾熟知的角色之一。

「以前和妹妹聊過,我想創造一個女性角色,以生理男性的身份在舞台上詮釋,」觀眾看到的秀娥,是又仁一直想揣摩的女性角色實踐,從最初劇本的小配角,發展為爆紅系列影片主角。秀娥之所以深得人心,正因將地方媽媽的神韻模仿地唯妙唯肖——那就是又仁記憶中媽媽的模樣。

「幾乎都是我和媽媽的真實故事耶,媽媽找手機那集是在我老家房間拍的,拍的時候我媽就在隔壁房間,一拍完她就說:『吼!你根本就是在說我嘛!』」影片裡,秀娥遍尋不著手機,意外發現大女兒竟在月考前一天打瞌睡,氣得將參考書扔進垃圾桶,「我媽以前真的是會亂丟、亂撕參考書的,發完脾氣又把書撿回來,還會道歉:『媽媽也不是這個意思啦!』她自己也很尷尬啦!」

當時還無法拿捏管教程度、控制情緒的又仁媽媽,時不時為自己的教養方式感到後悔、矛盾與尷尬。「現在想起來,他們三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有兩個屁孩,壓力一定超大的,」又仁今年滿三十歲,到了與當年媽媽差不多的年紀,深刻體驗為人父母的難處,也才理解那些反覆無常、口是心非的窘迫,是因為媽媽也一直學著該如何扮演好媽媽一角。

「老大真的是比較會衝在前面的那個人」

「仔細一想,好像還滿戲劇化的,」爸爸是警察、媽媽經營髮廊、外婆守著金香行,又仁的成長背景相較同齡一輩,或許不那麼理所當然。

又仁小時候喜歡在媽媽的髮廊幫忙,是媽媽與客人口中的「涂寶」,他的生活、工作習慣也在潛移默化中受媽媽身教影響。「那時候她吃飯總是很快,因為客人不可能等你吃完,」急性子、手腳伶俐的又仁,就像媽媽一般,能在時間夾縫中妥善打理一切。「我媽後來都說,我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她很放心。」因為相似、理解、並且安心,又仁從小就和媽媽感情極好,但和對媽媽的態度不同,又仁自幼對爸爸可是充滿敬畏。

「我爸的角色比較嚴肅,對我的課業、生活習慣要求很多。我有我想做的事,但爸爸會一直把我拉回社會、或是他對我的期待,」又仁排行老大,無可避免地背負最多期望,甚或是打罵。「打超兇的,我被打到國三欸,」在爸媽的堅持下,又仁被送進私立國中就學,不僅學費高昂,同儕更喜愛做各種比較——比成績、家庭財力,「我真的很討厭這樣,反正我也比不過別人,乾脆就擺爛,」心性敏感、不易親近團體,但又仁早早發現自己對書法、繪畫、話劇等課外活動較感興趣,便打定主意只顧好有興趣的文科,其他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理化那些我就擺爛給爸媽看,他們會覺得花這麼多錢送我去唸私立還這樣,問題是,我本來就沒有想去啊!我就是用這種行為來反抗啦,」叛逆期的又仁,經常一整天把自己鎖在房裡不吃不喝,「那時候我爸也不會上樓勸我,只會叫我媽上來求我下樓吃飯。」

又仁和爸爸的衝突,不只來自課業要求,還有對爸爸長期「重女輕男」管教方式的不滿。「我做就是直接被打,妹妹做就是完全沒事,真的很氣,覺得我爸怎麼可以差別待遇成這樣?」長期累積的憤怒,讓又仁不只頂撞爸爸,連帶遷怒在他眼中備受爸爸寵愛的妹妹。「以前我會跟她說『妳出去,我不想見到妳!』」長大後兄妹倆聊起童年,妹妹才幽幽地說:「你知道你那時候眼神都超凶狠的嗎?」

又仁在吵吵嚷嚷的童年裡埋怨自己老大的身份,但後來逐漸釋懷,甚至發現自己意外適合這個角色。「以前也會覺得為什麼沒有人當我的擋箭牌?但後來發現自己其實滿喜歡照顧人的,」摩羯座的又仁和天秤座的媽媽都排行老大,同屬開創星座——「生來就是要改變家庭秩序」的星座。「老大真的是比較會衝在前面的那個人,」像披荊斬棘般,又仁用自己的方式,抵抗加諸身上的刻板期待、順從內心想望,走入戲劇表演領域。

也是戲劇表演,讓他走過叛逆期的衝撞後回到原點,修復一度支離破碎的親子關係。

「他們就是喜歡用迂迴的方式告訴你,他們很愛你」

「大學開始離家讀書、在劇團演出,一些表演訓練、戲劇分析課對我幫助很大。為了詮釋不同角色,我開始要挖自己內在的東西,才發現我和爸媽有一部份是需要被修補起來的,」一次要回劇團排練前,又仁主動擁抱了爸媽,「那次之後,我們關係開始拉近,我排了《獨角戲》後,才慢慢進展成現在這樣,能跟朋友一樣相處。」

與爸媽像朋友般相處舒心自在,但爸媽的關心,肯定超越朋友。

又仁和妹妹相繼踏入劇場,爸媽從未缺席兩人每一場演出。「他們看到現在都很會給筆記了啦,」戲劇表演是又仁心之所向,也成為他與爸媽間另一種溝通媒介。在以顏色為主軸的《虹彩妹妹》裡,又仁選擇以最喜歡的藍色發想,講述屬於自己的情感故事,「藍色Blue在過去代表女性,反而紅色代表男性,所以過去藍色會被拿來稱呼同性戀。」

爸媽出席《虹彩妹妹》的現場演出,那也是又仁第一次,在他們面前表演這樣的題材。

「我真的是,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天演出前ㄘㄨㄚˋ到不行的感覺,」當天在演出現場,又仁鼓起勇氣,在觀眾互動橋段點名爸爸回答問題:「提到藍色,你會想到什麼?」這是他在赤裸剖析內心的演出後,想得到爸爸回應的試探,「我記得他就是回答一個很沒創意的答案,好像是天空之類的吧!」事過境遷,又仁取笑著爸爸平凡的答案,但自我性別認同與親子關係能走到稀鬆平常,並非易事。

「從國中開始吧,我會租一些相關議題、像是《為巴比祈禱》的DVD擺在家裡,說:『我要看這個』。」又仁大約在國二,因資訊較普及、身邊也有類似傾向的同學能討論,確認了自己的性傾向,也開始用各種方式,隱晦地向爸媽透露自己的性別認同。
「那時候看完影片,他們當然也會覺得感動,可是那個年代,就還沒辦法直接聊開,畢竟他們就是喜歡用迂迴的方式告訴你,他們很愛你啊!」

隱晦迂迴之外,又仁也試圖放下內心忐忑,以直球對決「有一次媽媽問我有沒有喜歡的女生,我直接回答:『我沒有喜歡女生,我以後也沒有想要為了你們結婚。』,我就是要他們死心吧!」開玩笑似談起當時的直白,如今,又仁終於走到能和爸媽打開天窗說亮話的現在,不再迂迴。

而這些成長過程的糾結記憶,都是又仁創作、表演的養分,集結成冊,也算是給自己的一點人生小結。

「涂寶」與「媽咪」

「這也是我想在三十歲的時候,給自己的作品。」起初,又仁只是單純想把秀娥系列劇本集結成冊,想起他讀過陳夏民的作品《讓你咻咻咻的人生編輯術》印象深刻、加上幾年前讀劇演出讀到李屏瑤的作品、進而相識,「《無眠》出版後我們有碰面,談到想出書的念頭,她推薦我去找夏民,」李屏瑤牽線下,又仁主動找上逗點文創結社的陳夏民,聊過後決定除了劇本、還要將成長記憶書寫成散文,收進《我娘》一書。

「我近期都是在寫劇本,真的很久沒寫這麼大量的文字了,」以散文書寫自己成長過程中的情感堆疊,對習慣劇本寫作邏輯的又仁來說,是一大考驗「我花很多時間先列大綱,想好每一篇要寫什麼、寫到什麼程度,又不能岔題,天啊,寫完覺得,我居然真的做到了!」

而劇本、散文,都是以又仁視角回憶自己的成長經歷,陳夏民提出「和媽媽交換日記」的想法,替《我娘》增添媽媽視角的觀察。「原本我是想要用手寫的啦,但我媽就一直很抗拒、說她字很醜,我想說妳字真的沒有很醜好嗎?畢竟平常也是有在抄寫心經的嘛!」最後,又仁和媽媽透過Line,完成一個月的交換日記,讓讀者看見「涂寶」與「媽咪」毫無保留的內心話。

當年的「涂寶」會對嚴厲管教憤憤不平、用自己的方式追求心之所向、會試著在爸媽迂迴的思路中滲透自己的性別認同,這一切與在他人生中影響最大的「媽咪」,都促使「涂寶」逐漸長成今日的坦然面貌,能在人生與戲劇表演的各種角色中收放自如。

「我好久沒有穿這樣了,水噹噹啦!真的當黃臉婆當久了,都忘記自己還滿漂亮的餒,」在〈媽媽拍全家福番外篇〉一集裡,秀娥見到鏡中妝容完整、身著白紗的自己,忍不住紅了眼眶。又仁用和媽媽的共有記憶,構成秀娥一角,在秀娥身上,媽媽也彷彿看見那些過往生動上演,「我媽滿喜歡的耶,她說秀娥會讓她想起以前我小時候,在髮廊裡跑來跑去,跟她互動的時光。」

又仁的人生中,那些「涂寶」和「媽咪」的回憶,在時間裡增色,當時理所當然的荒唐、忐忑、衝突,回頭看來是如此珍貴可愛,也讓又仁蛻變為今日模樣。「最後最後我想說,謝謝妳是我娘。」《我娘》結尾文句,寫著「涂寶」對「媽咪」的愛與感謝,而這一切,將隨著又仁的人生舞台無盡延伸,在他每一幕回眸裡,燦然上演。

謝謝妳是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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