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unsplash

美國無從迴避的白人至上主義,一黨高舉大旗,一黨避而不談

文/塔納哈希.科茨;譯/閻紀宇

「他們的『榮譽』變成可怕的龐然大物。」
──杜波依斯,《美國黑人的國家重建》(Black Reconstruction in America)

川普如果不是白人,根本不可能當選美國總統;但僅僅指出這個明顯的事實還不夠。除了他的前任是例外,在川普之前的美國總統,一路登上大位靠的都是「白人身分」的被動性力量(passive power of whiteness);他們擁有的「血腥遺產」(bloody heirloom)未必能讓他們成為萬事通,但可以帶來許多助力。

土地竊佔與人體掠奪為川普的先人開闢新天地,並且成為他們的禁臠。這些人物登場之後,一個個成為軍人、政治家與學者,出入巴黎的宮廷,當上普林斯頓大學的校長,前往西部拓荒,最後進入白宮。他們個人的功成名就,讓這個獨一無二的團體儼然超越了美國的罪惡基礎,人們往往忘記了兩者其實緊密連結,總統們的勝利是有賴於前人開闢的新天地。川普不可能優雅地劃清界線,這個總統比他前任的每一位都更凸顯了這個可怕的傳承。

川普的政治生涯,是從鼓吹歐巴馬出生地爭議開始,這也是美國一個古老觀念的新瓶舊酒:在白人建立的國度,黑人沒有公民權可言。但是早在歐巴馬出生地爭議之前,川普就已清楚表明其世界觀。他想方設法不讓黑人住進他蓋的房子,要求處決後來獲得平反的「中央公園五人幫」(Central Park Five)114,痛罵「懶惰的」黑人員工。

川普曾經說過:「黑人正在數我的鈔票!這讓我很不爽。我只想讓那些頭戴猶太帽(yarmulke)的小個子數我的鈔票。」他那一夥陰謀論者迫使歐巴馬公布出生證明之後,川普又要求看到總統的大學成績單(懸賞五百萬美元),堅稱歐巴馬不夠聰明,不可能進入常春藤盟校;他那本頗受好評的回憶錄《歐巴馬的夢想之路──以父之名》則是由一名白人影子作家比爾・艾爾斯代筆。競選總統期間,川普被人告上法院,因此大發雷霆,指稱主審法官「是個墨西哥佬」。

人們常說,川沒普有真正的意識型態,其實不然;他的意識型態就是白人至上主義,並全然展現其凶悍好鬥、高高在上的力量。川普宣布參選的時候,就以保護白人女性貞操不受「墨西哥強姦犯」侵害的捍衛者自居,後來自己卻被揭露是個沾沾自喜的性侵者。白人至上主義一直帶有一種變態的性慾色彩,因此不難想見,川普崛起之初的導師史提夫・班農(Steve Bannon)會嘲弄自己的白人對手是「綠帽窩囊廢」(cucks),這個字眼來自「戴綠帽的人」(cuckold),藉由恐懼與想像來貶抑男性,形容男性軟弱至極,甚至讓自己的白人妻子與黑人男性發生關係。

「綠帽窩囊廢」的侮辱將白人塑造為受害者,也符合白人身分的準則,試圖將滔天罪行轉化為美德。維吉尼亞的奴隸主也是如此,聲稱英國人要奴役他們;劫掠成性的三K黨成員也是如此,動員人們對抗莫須有的罪行;一名總統候選人也是如此,要求一個外國政府駭取自己對手的電郵;一名總統如今也是如此,宣稱自己是「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政治獵巫行動」的受害者。

白人至上主義者將川普視為同路人。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譴責大衛・杜克(David Duke)與三K黨。班農誇稱他曾經擔任發行人的布萊特巴特聞網(Breitbart News)是白人至上主義者「另類右派」(alt-right)運動的「虛擬家園」(virtual home)。另類右派最愛的真實家園則是俄羅斯,其領導人聲稱它代表了「偉大的白人力量」,而且就是這股力量確保川普能夠當選美國總統。

對川普而言,白人身分既非觀念,也非象徵,而是力量的核心。在這方面,川普並非特例。然而他的先行者只把白人身分當成祖傳的護身符,川普卻把它發揚光大,讓它張牙舞爪。回響相當驚人:川普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在入主白宮之前從未擔任公職的總統。更重要的一點可能是,川普是第一個公開認同自己女兒是「絕佳砲友」(piece of ass)的總統。人們很難想像一個黑人會留下錄音公開宣揚性侵:「只要你當上明星,他們就讓你為所欲為。」否認一樁又一樁性侵或性騷擾指控,陷入一樁又一樁商業詐欺官司,教唆支持者訴諸暴力,然後大剌剌入主白宮。然而這正是白人至上主義的重點所在:確保對於同一個崇高的目標,其他種族必須使盡渾身解數,白人(尤其白人男性)卻不費吹灰之力。歐巴馬為黑人灌輸一個老生常談的觀念:只要你比白人加倍努力,一定能夠成功。川普的訊息則更具吸引力:你只要有黑人一半的努力,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這兩個觀念之間的關係,就像這兩個人物之間的關係一樣必要。我們幾乎可以說,歐巴馬的存在、一位黑人總統的存在,對川普個人而言形同一種侮辱。二○一一年歐巴馬與賽斯・梅爾斯(Seth Meyers)在白宮記者晚宴(White House Correspondents’ Dinner)上公開羞辱川普,更讓情況雪上加霜。然而「血腥遺產」確保了最後的贏家是誰。對川普而言,光是取代歐巴馬的地位還不夠,他還把否定歐巴馬所有貢獻當成自己的總統事業基礎。這也是一種白人身分。歷史學家奈爾・厄文・潘特(Nell Irvin Painter)寫道:「種族是一種理念,不是一項事實。」想要建構一個「白人種族」,基本概念就在於「不是黑鬼」(not being a nigger)。

在歐巴馬之前,「黑鬼」只讓人聯想到希斯特・蘇亞、威利・霍頓、黑皮膚莎莉(Dusky Sally)與跨種族舞會(Miscegenation Ball)。但是川普面對的是更強而有力的現象:一個黑鬼總統還有他的黑鬼健保改革、黑鬼氣候協定與黑鬼司法改革。對川普而言,這些都可能是有待摧毀、有待救贖的目標。川普其實代表一種全新的現象,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美國總統,其政治存在完全決定於一位黑人總統已經出現的事實。光只是點出川普與所有歐巴馬之前的總統一樣都是白人,這並不足夠。我們必須讓川普名副其實,給他一個頭銜:他是美國第一個白人總統。

黑人明明過得更慘,卻沒有獲得與白人勞工ㄧ樣的關注

我們應該問一個問題,對於這些「被遺忘的」年輕黑人選民,美國為什麼沒有出現一大堆滿懷同情的描述?畢竟被達沃斯(Davos119)菁英與特殊利益集團接管的華府也遺棄了他們。面對新型態的全球經濟,他們也是在艱苦謀生。二○一六年七月的黑人年輕男性失業率高達二○・六%,是白人年輕男性(九・九%)的兩倍有餘。

從一九七○年代晚期開始,威廉・朱利亞斯・威爾森與其他追隨他腳步的社會學家都曾提到,「苦幹實幹」的製造業工作機會大幅減少,對於美國黑人社群的衝擊特別嚴重。而且對於金融業造成災難、政府卻拒絕將罪犯繩之以法,最應該感到憤怒的是美國黑人,因為過去二十年來,住宅危機是導致黑人家庭財富始終落後全國水平的主要因素。然而,黑人遭受的文化傲慢與經濟焦慮上不了新聞檯面。對黑人而言,艱苦謀生是常態;對白人而言,艱苦謀生喚醒了白人奴役的幽靈。

此外,描述長期遭到忽視的黑人勞工階層選民,如何受到全球化與金融危機的傷害、如何被不食人間煙火的政客遺忘、如何對柯林頓主義(Clintonism)120重返華府滿懷疑慮;這樣的描述不會讓投票選川普的白人心安理得,然而白人勞工階層的長期苦難可以。儘管關於菁英如何遠離「真實的美國人」的論述已經汗牛充棟,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一個跨越階級、相互依存的白人部落(tribe of white people)的確存在。

副總統喬・拜登如是說:

他們是與我一起長大的人……他們不是種族主義者,他們不是性別歧視者。

總統參選人伯尼・桑德斯如是說:

我出身白人勞工家庭。對於民主黨無法與我那個世界的人們對話,我深感羞愧。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紀思道如是說:

我的家鄉在奧勒岡州(Oregon)的揚希爾(Yamhill),是一個支持川普的農業城鎮。我有許多朋友投票選川普,我認為他們大錯特錯,但是請不要蔑視他們是一群可憎的偏見狂。

這類口口聲聲忠誠與出身的表態,不僅是菁英們為一個怨聲載道的階級辯護,還代表完全不理會那些與白人男性並無血緣關連的人們的擔憂。拜登說:「平等又不能拿來吃。」說這話的人不必擔憂因為意外懷孕、求職申請表格的身家調查、一家之主被遣送出境,生計大受影響。

桑德斯痛責民主黨「無法與我那個世界的人們對話」幾星期之後,他就拿一位夢想能夠代表「她那個世界的人們」的女士做了一次示範,這位年輕女士表示希望能夠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二位西語裔的女性聯邦參議員,桑德斯的回答有如在嘲弄希拉蕊的選戰:「一個人不能光是說『我是女性!投票給我!』不,那樣不夠……民主黨即將發生的鬥爭之一,就是我們能不能超越身分認同政治。」這番話的重點實在令人遺憾,因為它抨擊身分認同政治的一類案例,同時又召喚另一類的身分認同政治。

桑德斯其他的言行更讓人憂心。有一回他接受 MSNBC 訪問,談到川普的成功因素,認為一部分要歸因於此人「反對政治正確」。桑德斯承認川普「說了一些很惡劣、很令人痛苦的事。然而我認為人們已經厭倦那些反反覆覆、老生常談的政治論述。」記者追問桑德斯如何定義「政治正確」?他的答案無疑會讓川普點頭稱是:「政治正確的意思就是你有一套論點,經過民調與焦點團體(focus group)測試,但是與現實並不符合。還有一些是你不能說的話,說了之後會冒犯權力很大很大的人。」

這種「政治正確」定義駭人聽聞,而且還是來自一個左派的政治人物。然而它是搭配對於川普選民更廣泛的辯護。桑德斯說:「有些人認為投票給川普的人都是種族主義者、性別歧視者、反同性戀者,反正就是一群可悲的人,但我不以為然。」這並不足以作為無罪宣判。的確,絕大部分川普支持者並不是白人至上主義者,就如同吉姆・克勞法時期的南方白人絕大部分並不是白人至上主義者,然而每一個川普支持者都可以接納一件事:把國家的命運交到一個白人至上主義者手上。

人們多少可以理解,政治人物會擁抱對自己有利的身分認同政治。像桑德斯這種追求高等公職的候選人,必須組成一個可以運作的聯盟。可以想見,白人勞工階層是非常可觀的票源,候選人想要在短期內掌握,就必須迴避令人尷尬的事實。但是新聞工作者沒有這樣的藉口。過去一年,紀思道花了許多心力呼籲自由派同道,不要將他昔日所屬的白人勞工階層視為「偏見狂」,儘管強烈偏見在他的報導中顯而易見。有一回紀思道造訪奧克拉荷馬州的土爾沙,以人類學的角度試圖理解,為什麼川普的選民明明需要社會福利幫助,卻還會支持一個威脅要削減相關計畫的總統?

根據紀思道的受訪者,重點並不在於川普抨擊社會福利,在於抨擊「那些人的社會福利」。一名受訪者說:「政府浪費很多經費,其他地方應該削減。」紀思道追問有哪些浪費的例子,受訪者津津樂道的卻是「歐巴馬手機」(這是一套狂熱的陰謀論,將一項政府長期計畫加以扭曲,指稱歐巴馬總統送免費手機給條件不夠格的黑人)。受訪者的說法並沒有影響紀思道的分析,他也不以為意,只以括弧加註一句事實查核。

看到一個川普的支持者流露種族主義,對紀思道而言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那是因為他對於川普選民、白人勞工階層「內在美好特質」的辯護,事實上都是無效的辯護。這套論調與主張之中的白人勞工階層,與其說是真正的人類社群,不如說是一種工具,用來搪塞那些期望美國更具包容性的人們。

註釋
114:編注:一九八九年四月,一名白人女性在紐約中央公園遭到歹徒襲擊與強暴,警方隨即逮捕了四名非裔與一名拉丁裔青少年,迫使他們留下與事實不符之口供,更在DNA證據無法吻合的情況下起訴與判刑。這五名青年分別被判處五到十五年有期徒刑,並因此被合稱為「中央公園五人幫」(Central Park Five)。由於新的證據與另一名符合DNA結果的犯人自首,法院在二○○二年宣告撤銷這五人的罪名,但此時五人皆已蹲了七至十三年的冤獄。五人後來控告紐約市政府,並在纏訟十餘年後以四千一百萬美元的金額和解。此事在二○一九年由Netflix改編成電視影集《別人眼中的我們》(When They See Us)。
120:編注:柯林頓主義(Clintonism)指的是比爾・柯林頓總統執政時所採取的政治經濟政策,並被延伸到其妻子希拉蕊・柯林頓身上。一般來說,柯林頓的政策強調自由貿易、經濟成長與就業機會,強調打擊犯罪與懲治犯人,更甚於社會福利。

※ 本文摘自《美國夢的悲劇》後記,原篇名為〈第一位白人總統〉,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