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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時限錯過了無法挽回,有些死線不知不覺跨過,卻什麼也沒改變

文/黃暐婷

阿基

我這一生只說過兩次謊。兩次都和愛有關。一次是愛的開始,一次是愛的結束。我不是故意的。第一次說謊時,我沒想到會有第二次。那時我只想著擺脫當下的窘境,沒意識到隨之而來的痛苦、悲傷、孤獨、懊悔、絕望,傷害了她,和她,也傷害了我自己。謊言是一把盲目又鋒利的短刀。你以為揮出去了,刺向的卻是自己的肋骨。我不是在裝委屈,也不是要找藉口替自己開脫。高尚的人或許有高尚的做法。但我不是聖人。人被情況逼急了,怎麼可能不反射性地舉起手邊的東西,一顆石頭,一把散沙,甚至是一張破掉的網子都好,來保護自己?說謊是不好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輕易原諒,卻是那個時刻慌張的我,唯一能做的選擇。

一切都是從那通電話開始。那通再普通不過,卻將我拖進另一條人生岔路的電話,只是我對即將發生的一切尚未知曉。深灰色的星期一下午,日光開始傾斜時,每個同事都在座位上昏昏欲睡。有人答答敲打著鍵盤,有人緩慢地翻動書頁。我手指夾著紅筆,一邊滾動滑鼠滾輪,一邊漫無目的地瀏覽臉書連出去的網頁。依照上禮拜留下來的工作進度,我應該要做下個月即將出版的新書《夜裡的敵人》的校對。但我才看三行就渙散了。我關掉讓人分心的廉價機票折扣戰新聞,視線回到書稿上,想著晚餐,想著七點半會經過租屋處的垃圾車,這時我桌上那架電話突然響了。同事紛紛抬頭往我這邊看。我放下紅筆,匆匆接起電話。還沒開口,一道輕柔的聲音便從話筒另一端傳了過來。

「阿基,」電話那頭輕笑了一聲,「我是莉卡。你在忙嗎?」

「不會,還好。」我閉上眼睛,在腦海裡回想了一下莉卡的臉。她是個剛起步、還沒什麼名氣的新人,去年才在我手上出版了第一本不好不壞的小說。我們很少通電話和見面,我必須費一點力氣才能想起她的樣子。「怎麼了?」

「不知道你幾點下班,怕寄信你會來不及看到。明天的會面,我們改約在圖書館附近新開的牧木屋咖啡店好嗎?牧木屋,牧草的牧,第二個是木頭的木。」

我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幾個禮拜前為了她第二本書的構想,我們曾在電子信件上約好要碰面討論。我幾乎忘了這件事。我抽出壓在層層書稿底下的記事本,確認明天的工作安排。沒有設計者要提交封面,不用回美編內文校對稿,都是不需要在辦公室處理的事。

「可以的,沒問題,我知道那間店。」我在記事本上寫下新的地點,隨口問她:「怎麼突然想約在外面?」

「其實我不怎麼喜歡辦公室的氣氛,總覺得一踏進門脖子就好像被掐住一樣。」莉卡停頓了一下,接著吞吞吐吐地說,「還有,我們從下午兩點提早到早上十一點好嗎?我想減肥,不想太晚吃甜的。」

我再次在心裡喚起莉卡的身影,卻怎麼也沒辦法將她的形象和減肥連在一起。我記得她四肢瘦瘦的,手指特別修長。去年新書發表會的時候,我還拍了她簽書時手部的特寫照片。她的手像一隻靈巧的小鳥,在書頁上輕輕啄動。那是一雙纖細的人才會擁有的手。

「你不胖啊。」我說。

「我胖,胖死了。最近坐著肚子都會一層一層疊起來,像極了米其林輪胎那個人形。」

我腦中浮起路上看過的修車廠招牌,那個總是舉起右手的白色團狀人偶,不禁笑出聲。

「米其林,這畫面太衝擊了,那不是穿羽絨外套才會有的樣子嗎?」

「你幾歲?三十了嗎?」她問。

「嗯,差不多。」

「差不多是多少?三十一?二十九?」

「去年剛滿三十。」

「那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莉卡嘆了一口氣,「人過了三十歲,站著像肯德基,坐下來變米其林。時間是忘記砂糖味道的殘酷殺手。到了明天,噢,不對,今天晚上就開始了。今天晚上,我們又將提早一個小時更快變老。」

「站著像肯德基,坐著變米其林,」我滿腦子都是他們挺著渾圓肚子,笑容滿面的模樣,「這樣看起來,三十歲實在太危險了。」

我們不知不覺開始聊了起來。大部分是莉卡說,我偶爾回答,然後被她莫名其妙的論點逗得哈哈大笑。我最記得她說吃龍眼可以補眼睛,因為龍眼就是龍的眼睛。還有在她們鄉下老家騎摩托車不用戴安全帽,即使警察把你攔下,只要確認你有擦口紅就可以放行。辦公室裡迴盪著我偶爾爆出的笑聲。我突然意識到其他同事似乎默默在聽我說話。一旦察覺到這件事,我的脖子不知不覺變得僵硬,越來越不敢開口,只敢壓低喉嚨含糊附和。莉卡發現了我的態度漸趨冷淡,她有點失望地問:「跟我講電話很無聊嗎?」

不,一點也不。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莉卡講話這麼有趣。出書那時她太緊張了,還不敢展露自己幽默的那一面,我也好久沒有和作者如此放鬆愉快地聊天。大部分的作者總愛擺架子,或是自顧自地吹捧自己,不然就是等著別人盛讚他們根本不存在的才氣。但我一時之間找不到適當的回答,能表達我的開心、機智,又不會讓同事暗中嘲笑。在我好不容易終於想出準確又不至於落人笑話的回答時,莉卡像是要化解尷尬似的笑了一聲。

「我好像打擾你太久了,你還要忙吧?明天早上十一點,我們牧木屋見囉。」

我有點失落,「好,到時見。」我握著話筒,還不想放下。

「十一點,是『新時』的十一點喔。」莉卡最後又叮嚀了一句,電話才變成一記長長的嘟聲。

辦公室再度恢復讓人昏沉的安靜。我站起身,走向後方被盆栽圍繞的總編的座位。我和另一個行銷同事米猴私底下都說那裡是植物園,總編則是關在植物園裡吃素的獅子,只敢對無害的花草發威,沒膽到真正的草原朝著斑馬,或另一頭虎視眈眈的鬣狗吼一聲。看她和其他出版社總編開完會,從社長辦公室畏畏縮縮走出來就知道了。獅子總編見我走近,抬起頭拉掉一耳的耳機。細細碎碎的音樂聲像砂礫一樣滾落出來。

「我明天早上要外出,跟作者有約。」我向獅子報告。

「哪個作者?」

「莉卡。」我回答。獅子瞇起眼,想不起這個名字對應的書和人。我說:「去年出《白象經過的村莊》那個新人。」

「喔。那一本,」獅子手指敲打著桌面,「賣得不太好。」

我不禁苦笑。銷售量永遠是獅子衡量一本書有無價值,以及一個作者分量高低的唯一標準。她把目光移回到我身上。

「你剛說約早上?我以為這些作家都是日夜顛倒的夜貓子。早上幾點?」

「十一點。」

「十一點?這時間很尷尬。你想怎麼做?十點先進公司打卡,還是直接跟她碰面?」獅子等著我的回答。從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她希望我回答前面那一個選項。但獅子忽然偏頭想了想,說:「啊,明天,明天比較特別。你直接去吧,之後再用活動時數補回來。」

我點點頭,有點意外獅子竟然這麼輕易就放過我。獅子塞回耳機,繼續盯著螢幕上的業績表。我回到座位。旁邊的同事咳了一聲。偏斜的陽光幾乎要隱沒了,室內只剩下綿長的陰影。我點亮桌上的檯燈,繼續校對漫長的《夜裡的敵人》。明天是十月一日,十一點才要碰面。我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記事本,沒有多想什麼,拿出手機,把平常設定的九點起床鬧鐘關掉。然後隔天,事情就發生了。

奔跑進牧木屋時,我的心臟幾乎要跳了出來。店裡只有寥寥幾個客人,我很快就發現莉卡。她坐在窗邊,桌上有一杯咖啡和一片吃了一半的巧克力蛋糕。風從微開的窗戶縫隙吹了進來。白色窗紗在她後方輕輕揚起一角。服務生上前招呼我。我指著窗邊的座位,告訴她我跟人有約。

「啊,那位小姐,」服務生尷尬地笑了笑,「她已經續好幾次咖啡了。」

莉卡聽見聲音,抬起頭往門邊這裡看。一和我對上視線,她的表情又變得更加難看。莉卡生氣了,任誰都看得出來。有個穿西裝、低頭想著自己事情的男人從莉卡身邊經過,似乎也因為感受到憤怒的熱度而瞄了她一眼。我喘著氣朝莉卡的方向走近。腦袋一片混亂。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我走到莉卡面前,努力穩住自己的呼吸。「我遲到了,害你等這麼久。」

我不敢告訴莉卡我睡晚了,甚至連我自己也還無法相信。按照平常的生理時鐘,我通常在九點前後就會自然醒來,等著鬧鐘鈴響把它按掉。天冷時頂多再賴個幾分鐘,就會放棄抵抗起床刷牙洗臉,十點前準時進辦公室打卡上班。我從來沒有遲到過,即使上班前提早半小時開會也是。但今天早上睜開眼睛,手機時間卻顯示十點。我嚇得直接從床上彈起來。昨天晚上我沒怎麼熬夜,帶回家的書稿原封不動放在背包裡沒有拿出來。洗完澡後打了一場電動,喝一罐啤酒,沒多久就睡了。我完全想不出睡過頭的原因。咖啡店比辦公室遠了將近半小時的路程,我得轉兩次車才能到。等我終於抵達,已經差不多中午了。

我又慎重地道了一次歉。莉卡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她沒有說話。我站在原地,不敢拉開椅子坐下。莉卡的沉默像颱風前讓人窒息的低氣壓。突然之間,莉卡故作輕鬆地笑了一聲。

「還沒適應時差嗎?」

「時差?」

我不知道莉卡在說什麼。從昨天那通電話到現在,我一直都待在這裡,沒有出國。

「今天開始是新時,時區調整成快一個小時,」莉卡臉上依然帶著刻意裝出來的微笑,「你忘記了嗎?」

我愣在原地,後腦勺彷彿被誰用鐵鎚狠狠重擊。我忘了這件事。我忘了去年為了調整時區這個議題新聞吵得沸沸揚揚,我忘了打電動認識的工程師抱怨他們得修改多少程式,我忘了手機系統公司曾宣布會自動調快一小時,我忘了那個日子就是今天。時間好像魔術師的兔子,眨個眼就從帽子裡消失。但是仔細回想,其實昨天就出現過許多暗示。比如獅子沒像往常強迫我先進辦公室打卡,比如莉卡在電話裡說我們將提早一個小時變老,還有最後掛斷前說的「新時」。我突然理解,我不是真的睡過頭,而是時間開了我一個玩笑。最糟糕的是,我竟然把一切都忘了。

汗水沿著我的背脊流了下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莉卡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我不想示弱。我不想讓人以為我是個粗心大意、對時事不敏銳的編輯。於是我清了清喉嚨,說:「我沒有忘,我當然記得今天開始進入新時。昨天晚上十一點一到,就變成十月一日凌晨十二點了。」

莉卡聳聳肩,似乎是問那我為何遲到。我吞了一口口水。我可以說獅子要求我先進公司,後來被雜事拖住無法脫身;我可以說排版美編打電話來跟我對幾個字跡難以辨識的紅字;我可以說財務部的大姊臨時要我交上一本書的損平報告表……。公司事務是很好用的擋箭牌,我有太多聽起來再合理不過的藉口可以說。可是,我一開口,說出的卻是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謊言。

「昨晚我女朋友肚子痛個不停,」我顫抖著嘴唇說,「我帶她去掛急診,醫生說是盲腸炎。」

莉卡的表情改變了。她看著我,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因為怕引發腹膜炎,得緊急開刀切除。我去夜間櫃檯辦掛號住院時,正好因為新時開始,醫院的電子系統有些混亂,和健保局的連線出了問題。我等了很久,後來他們說要先人工記錄,白天再請工程師解決。」

我停頓了一下。莉卡沒有要打斷我的意思,於是我硬著頭皮接著說。

「手術結束回到病房後,她開始發高燒,又一直嘔吐,把胃裡的食物全吐了出來,甚至還嘔出濃稠的綠色膽汁。我整個晚上幾乎沒有休息,不是幫她換冰枕,就是清理穢物、擦拭沾染到的上衣。不知過多久,她的燒終於退去,不過意識還是沒完全恢復。等她終於穩定下來,另一個沒看過的護士叫我回櫃檯補辦掛號手續,我才驚覺已經是這種時候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編出這些話的。都是謊話。有些是小時候妹妹割盲腸的經驗,大部分則是我一時情急亂編。尤其是女朋友。我不知道多久沒說這個詞了,幾乎都快忘記有人依偎在你身邊,讓你的心有時沉重如鉛、有時又輕盈得彷彿能飛翔的感覺。我從來不是好的說謊者,反應比別人慢,容易心虛,然後不知不覺越講越多。講到最後,我的聲音都在顫抖。

「遲到就是遲到。這些都是藉口,我知道。讓你獨自一人在這裡等這麼久,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再次低頭鞠躬。莉卡看著我,她的眼裡同時流露出同情,遲疑,反省,一點點不信任,還有我無法理解的失落。這樣的凝視讓我十分緊張。我低下視線,以為謊言就要被拆穿了。

但是莉卡別開眼神,比了比我身旁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不知道,」莉卡目光迷離地穿越我,看著我背後不知哪裡的遠方,然後拿起尖端沾著巧克力醬的蛋糕叉,攪動已經見底、只剩一圈咖啡漬的杯子,輕聲說:「你有女朋友啊。」

等我進到公司,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我刷過員工證,機器螢幕仍顯示為一點。看來資訊部還沒有更新門禁系統,說不定也沒人發現。許多同事外出吃午餐,辦公室顯得有點冷清。我放下背包,打開電腦收信。大部分都是開會通知、書卡資料上傳提醒之類的工作訊息。最近一封是莉卡寄來的,就在我們自牧木屋分別後沒幾分鐘。我點開信件,上面只簡單寫了三句話。

「或許現在才告訴你太晚了,但我的電話是0933260530。祝你一切都好。」

莉卡濕潤而複雜的眼神頓時在我腦海裡浮現。我不確定她是否相信我說的那些話。那之後,有好幾次莉卡看起來心不在焉,或是看著我欲言又止。我想莉卡可能累了。在咖啡店白白等了將近一小時,我編的理由又讓她不能理直氣壯對我發脾氣。我心裡湧起一股愧疚,按下回覆鍵想打些什麼,腦子卻一片空白。

獅子端著剛泡好的咖啡經過,敲了敲我的隔板。「碰面談得怎樣?」

我回過神,關掉信件,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不敢告訴獅子遲到的事。

「莉卡有個十二到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構想。」我說。

「關於什麼?」

「跟時差有點關係,是這次新時得來的靈感。」

「時間旅人或平行時空之類的嗎?這類主題不新,也來不及搭上這次改時區的話題……」獅子喃喃自語,「有沒有預計什麼時候交稿?」

「還沒討論到這麼詳細。」我想起莉卡疲憊的眼神,還有她後來漸漸變得有氣無力的模樣,「她說回去再醞釀一下,也做點功課。莉卡不是寫得快的那一型。」

獅子摸了摸下嘴唇,這是她在盤算什麼時的手勢。「你先列入明年的出版計畫,月底對通路做年度會報時稍微提一下,盡量講得吸引人一點。」獅子面無表情,雙眼凝視著空中的某一點,看起來就像一頭仍期待太陽再次升起的老獸。「寫多少就請她寄過來看看,隔一陣子就問一下有沒有新進度。積極一點,你明年的出書量還不夠多。」

我低聲說好。獅子離開後,我的心情又更往下沉。當我正要點開年度出版計畫檔案,把獅子的命令加上去時,手機突然跳出米猴傳來的訊息。

「獅子咬你?」

我轉頭望向右後方,米猴不知何時回到座位。「沒,問我跟莉卡碰面的事。」

他傳了一張眼冒愛心、有點三八的圖。「色胚!竟然跟我家莉卡單獨在外面約會。」

對米猴來說,工作對象只有兩種:難搞的,和沒那麼難搞的。絕大多數都是前面那一種,剩下極少數沒那麼難搞的,如果剛好是體貼又長得不錯的年輕女孩,就會立刻晉升為金字塔頂端最高級──「我家」。自從去年莉卡出書前帶了一盒焦糖烤布蕾來出版社打招呼,米猴就馬上把她列為鑽石級家族成員。目前米猴的「我家」成員只有兩個人:莉卡,還有另一個從美術大學畢業後一直找不到工作、隨傳隨接案的美編。

「但我搞砸了。」

我傳出的訊息馬上就顯示為已讀。隔了幾分鐘,米猴一直沒有回覆。我放下手機,打算繼續工作,忽然有一隻手搭上我的肩膀。我抬起頭,米猴沒有說話,走到前面對我比了比茶水間。我跟在米猴身後走入。茶水間裡沒有其他人。米猴隨手拿起一支塑膠攪拌棒,放進嘴裡咬了起來。

「搞砸是怎麼回事,你對人家性騷擾?」

我搖搖頭,左思右想,不知道該怎麼坦白才好。

「時間開了我一個玩笑。」我說。

「你講話能不能丟直球啊?」米猴白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該從何講起。是講忘了今天進入新時,還是我說謊騙莉卡遲到理由?不管哪一個,都不是能簡單說出口告訴別人的事。我問米猴:「你記得今天開始時間快一小時嗎?」

「轉移話題。」米猴哼了一聲,側身靠著發出低頻噪音的冰箱。「我記得啊,就新時嘛,鬧得那麼兇,臉書上不是一堆人抱怨?我有朋友剛好今天出國,中午還上傳機場大混亂的照片。」他拿出口中的攪拌棒,尖端已經被咬彎。「這跟你說的時間開了玩笑有關?」

我對米猴苦笑,「差不多。」

「遲到就說遲到,叫你投直球還給我拐彎抹角。」米猴作勢要打我一拳。「對了,你有收到我的信吧?昨天去報品,通路說你的《夜裡的敵人》是十一月選書,千萬不能延後出版,絕對。」

我頓時起了一陣耳鳴。我還沒從落後一小時的時間感恢復,更大的時間軸又爭先恐後穿插進來。這種感覺好像駕著一艘船底破洞的獨木舟,在一條水流複雜的河裡翻覆,被強勁又混亂的暗流給撞來撞去。我不禁哎了一聲,「那本書有六百多頁。」

「好啦,拜託了,千萬不能延書。這小禮物給你打打氣,忘了之前是誰從日本帶回來的極品奶茶。」米猴從口袋掏出一包皺巴巴的茶包,「早上在抽屜發現的。」

他用手肘撞了我一下,說「下次不准再欺負我家莉卡」就走出去。我低頭看一眼茶包,上面的保存期限已經過了,剛好就是昨天。我有點哭笑不得,不知道米猴到底是粗心還是故意的。我用熱水泡開茶包,一邊小口啜飲,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回座位。即使過期了,奶茶的味道依然很甜、很濃,沒有哪裡不對勁。時間這東西還真是奇妙。有些時限錯過了無法挽回,有些死線不知不覺跨過了,卻什麼也沒改變。

《夜裡的敵人》的書稿彷彿永遠也不會減少。我讀一陣子就得停下來,喝一口逐漸變涼的奶茶,對著剩下的部分嘆氣。老實說,這本書並不好讀。故事基本上是講一個落魄的街友,白天做些舉牌、發傳單等考驗體力和意志的低階工作,晚上裹著身子睡在公園裡一尊廢棄的銅像下。他每晚都會做夢,在夢的世界,他是革命軍領袖,帶領白天那群從他眼前經過、看不起他的上班族反抗政府,他們要建立一個平等富足的新世界。他白天挺直腰桿工作,晚上繼續在夢裡奮戰。每天他們都會擊退一點政府軍,離理想的天堂更近一步。但是他漸漸搞不清楚,真正的敵人究竟是那個可惡的政府頭子,還是到了白天就會換上另一張光鮮亮麗的臉、無視他的上班族。就本質而言,故事其實很有意思,但作者實在太喜歡使用生冷字了,對話也盡是空洞的詞藻堆疊。他寫這本書,似乎只是為了炫耀自己擁有一座沒什麼人知道的冷僻字倉庫。既沒有對小說傾注愛情,也沒有賦予角色真正的靈魂。

我讀著讀著,意識又開始渙散。不知何時,莉卡的眼神漸漸占滿了我的心靈。我沒辦法形容。我第一次看到那種眼神。有點像剛出生卻被媽媽拋下的小動物,有點絕望,又非常溫柔,帶著與生俱來、堅忍的領悟。或許是因為說謊的罪惡感,莉卡的影子一直盤旋在我心裡。我點開莉卡的信,把她的電話號碼輸入手機之中。LINE跳出了莉卡的帳號。我有點緊張,傳訊息告訴她我是阿基。猶豫一陣子後,選了一張溫和的笑臉貼圖送出。

沒多久莉卡就讀了。我的心不知不覺越跳越快。但是過了很久,她都沒有回傳訊息過來。我想莉卡可能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悶氣。我決定回信再道歉一次。我寫了很久很久。不管怎麼寫,我發現我都沒辦法真正地道歉。事到如今,我不可能再說出實情。謊言是一座阻擋在眼前、爬滿荊棘的石牆。除了迂迴地繞著它打轉,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出路。我苦惱地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後,只留下簡短的幾句話。

「今天是我的錯。下次見面,請讓我好好補償吧。期待你的新小說。」

寄出前我反覆推敲,但一寄出我又立刻後悔,擔心姿態是不是太高了。為了分散注意力,我低頭繼續校對《夜裡的敵人》。現在主角站在熙來攘往的路口,等綠燈一亮,他要衝上前去發宣傳面紙給迎面而來的上班族。人潮蜂擁而至。他的手被推開,被閃過,沒有人正面瞧他一眼。我想像那個畫面,不知為何,浮起的卻是莉卡隻身坐在窗邊的模樣。我抬起頭更新信箱,又看了看手機。莉卡沒有回信,LINE也沒有回覆訊息。我有點失落。或許這種心情,就像她一個人在牧木屋,遲遲等不到我。

※ 本文摘自《少年與時間的洞穴》,原篇名為〈夜裡的敵人〉,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