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城市準備起義反抗暴政,她所要找的將是自己城市的詩人
文/娥蘇拉.勒瑰恩;譯/蔡美玲
「另外還有一個危險──或希望──或兩者皆是。」商路長說:「我告訴你們的事,要請你們保密:有一群人希望激發安甦爾城民起來反抗阿茲人。這個團體已經蘊釀很久,目前走到了制定反叛計畫的階段。我只是從朋友口中聽說,沒有參與制定計畫。我甚至不清楚這個團體有多強大。但它的確存在。倘若獲悉宮殿裡有權力鬥爭,像這種團體可能會藉機採取行動。」
這時,我終於明白迪薩克來這裡都在談什麼了,也明白為什麼他與商路長會談時我總是被支開。領會到這一層時,一股怒意穿透我全身。他們談論反抗之舉為什麼不准我聽?他們談論對抗阿茲人、跟他們戰鬥、把他們驅趕出去,為什麼不准我聽?迪薩克認為我害怕嗎?或者,他認為我會像小孩子到處去張揚?他認為,由於我長了一頭羊毛髮,就會背叛我的族人嗎?
桂蕊想多了解這個團體,但商路長無法多談,或可能不願再多談。歐睿倒是默不作聲,逕自思考著,最後才問:「安甦爾城共有多少阿茲人?一千、兩千?」
「超過兩千。」商路長說。
「居民人數超過他們很多呀。」
「但阿茲人配備了武器,又訓練有素。」桂蕊說。
「受過訓練的士兵。」歐睿說:「的確給予他們一種優勢……不過還是一樣,經過這麼多年──」
我脫口而出:「我們戰鬥吧!我們去每條街道跟他們戰鬥。我們曾經撐過一年──直到他們增派兩倍的軍力,殺戮又殺戮。依思塔告訴我,城市被攻陷那幾天好幾條運河都被死屍堵塞,河水不流──」
「玫茉,我倒不是質疑你們的勇氣。我知道你們族人是被超強的不對等軍力打敗──」歐睿說。
「我們不是戰士。」商路長說。
「阿德拉與瑪拉!」我抗議。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一會兒。「我並不是說我們不可能造就英雄,」他說:「但是幾百年來,我們都是靠討論、商議、協調、選舉解決爭端。即使有爭端,也是藉由詞語,而不是藉由刀劍來戰鬥。我們已經失去野蠻殘酷的習慣……但阿茲士兵的野蠻殘酷好像沒有窮盡。他們還打算摧毀多少東西呢?我們失去了心,直到如今仍是殘廢的族群。」
他舉起損壞的雙手,表情怪異、扭曲,雙眼看起來非常黑。
「歐睿,如你所言,他們具有優勢。」他說:「一個國王、一個神、一個信仰,他們可以齊心行動。他們是強大的,但單一也可能被分化。我們的力量在於擁抱多元。這是我們神聖的土地,我們與眾神和眾靈同住在這裡,我們在祂們中間,祂們在我們中間。我們與祂們共同忍耐。我們雖然曾被傷害、被削弱、被奴役,但只有毀掉我們的知識,我們才算真的被摧毀。」
***
「玫茉認識了一個軍人的兒子,那男孩告訴玫茉,有阿茲人提過軍隊要被召回阿蘇達。」商路長對迪薩克說:「而那男孩稱呼緹柔.亞克為緹柔皇后,語氣彷彿當作一般笑話。你聽過皇后那樣的銜稱嗎?」
「沒有。」迪薩克僵硬地說。他又朝我拋來一眼,活像是兩耳壓平、眼睛瞪人的希塔(不過,希塔這時已經決定不理迪薩克,只顧勤快地舔洗她的一隻後爪)。「我們在這裡所講的話,一定不能傳出這個院落之外。」他宣布。
「那當然。」商路長說。他照舊親切自在,卻具有剛才桂蕊斥責獅子的那種效果。
迪薩克不再看我,他清清喉嚨,搔搔下巴,對歐睿說話。
「是神聖的恩努神把你送來這裡,歐睿.克思。」他說:「或是『那聾者』召喚你來找我們,在我們萬分需要的時刻。」
「需要我嗎?」歐睿說。
「若要召喚百姓投入戰爭,有誰比偉大詩人更適合?」
歐睿怔住了,神態僵硬起來。他沉默片刻才說:「我樂意做我力量能及的事。但,我畢竟是個外地人。」
「反抗入侵者時,我們都是同一國。」
「我來到貴寶地,待在宮殿的時間,多於在市場的時間,因為得隨時接受統領的傳喚。而你的人民為何該信任我?」
「他們確實信任你。他們說,你來此城是個信號、是個前兆,表示安甦爾的偉大時代即將重返。」
「我不是什麼前兆,我是詩人。」歐睿說。這時,他的面孔簡直像岩石那樣堅硬。
「這個城市準備起義反抗暴政,她所要找的將是自己城市的詩人。」
「我們召喚你時,你將為我們發言。」迪薩克還是一樣肯定,「在安甦爾,我們躲在門後偷偷吟唱你的〈自由謠〉已經十年了。那首詩歌怎麼來到這裡的?誰帶來的?豈非口耳相傳,靈魂傳給靈魂,土地傳給土地。等我們終於在敵人面前高聲吟唱這首詩歌時,你想,你會沉默嗎?」
歐睿沒說話。
「我是個軍人。」迪薩克說:「我知道是什麼能讓人想打贏這場戰爭,我知道你這樣的嗓音能有什麼可為,當你來到這裡,我知道這就是你出現的原因。」
「是因為統領要我來,所以我來了。」
「他要你來,是因為安甦爾的眾神牽動了他的心,是因為我們的時刻將來到,平衡改變了!」
「我的朋友,」商路長說:「平衡容或正在轉變,但你雙手中的天秤呢,也在轉變嗎?」
迪薩克伸出空空的雙手苦笑著。
「目前在阿茲士兵間看不到什麼可利用的動亂跡象。」商路長說。「我們也不確定阿茲人的政策是否有任何改變,也不知道夷猷和夷多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哦,這一點我們倒是曉得。」迪薩克說:「夷猷打算把夷多及祭司隨從和士兵等送回昧中城。表面上是尋求新統領阿克雷的指導,實際上是把夷多和他的祭司們趕出安甦爾。緹柔.亞克的僕人雅芭今早把這個訊息傳給與我們有接觸的宮殿奴隸。雅芭一直是個忠誠的報訊者。」
「那麼,你打算等到夷多離開就行動?」
「幹麼等?幹麼讓老鼠從陷阱中逃走?」
「你打算攻擊?目標是營房?」
「是有計畫要攻擊沒錯,但不是他們預料得到的地點和時間。」
「我知道你有一點武器,但你有人嗎?」
「武器我們有,人馬也足。人民會加入我們。我們將會是二十比一,甦爾特!這麼多年的暴政統治、奴役、侮辱、玷汙,累積這些年的憤怒,將如同稻草引燃般爆發,全城處處。到時候,就看我們的人有多多,而他們的人有多少!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聲音,一個召喚我們的聲音。」
他的熱情撼動了我,看得出來也撼動了歐睿──此刻,迪薩克就正看著他。一次起義,一次造反,去擾動那些傲慢自負的藍斗篷男人,把他們拖下馬背。使用他們,如同他們曾經使用我們;威脅他們,如同他們曾經威脅我們。把他們趕出去、趕出去、趕出城去、趕出我們的生活。噢!我期盼已久!我會追隨迪薩克。現在我看清楚他了:一個領袖,一個戰士。我將追隨他,如同眾人追隨古代英雄赴湯蹈火、歷險涉水、穿越死亡。
但歐睿靜靜坐著,面容端凝,一言不發。
桂蕊呢,警覺一如她的獅子,也沒有說話。
***
第二天,歐睿沒有被傳喚去宮殿。上午稍晚時,他和桂蕊徒步去港口市場。他沒有事先公告,所以沒有人支搭帳篷,但他一走進市場廣場就有人認出他來,並慢慢跟隨。民眾沒有跟得太近,部分是因為希塔。但大家移動著,圍住他,歡迎他,喊他的名字,並大聲說:「朗誦!朗誦!」其中有個男人大喊:「讀書!」
我沒有與他們在一塊兒。一方面因為我當時是男孩裝扮,跟往常去市場一樣。另一方面是因為我不希望被看出是跟隨桂蕊的馬童孟木,桂蕊那天並沒有喬裝。我跑步到海將塔前那片加高的大理石地,爬上一座馬匹雕像的基座,整個市場一覽無遺。這座雕像是雕刻家雷丹的作品,直接用一塊大岩石雕刻而成。馬匹雕像站得四平八穩,強壯有力,頭部揚起,朝西望向大海。阿茲人摧毀大部分的雕像,這一座卻沒碰,也許因為這座雕像是匹馬的緣故。當然,他們一定不知道安甦爾人都以馬的形象臆想、膜拜海神修昂。我摸摸修昂巨大的左前蹄,喃喃念了祝禱辭。修昂用涼快的遮蔭回報我的祝禱。那天的天氣已經很熱了,之後還會越來越熱。
歐睿找到他的位置,他第一天來這裡開講時,帳篷就搭在那。群眾簇擁到他周圍。
我所攀登的雕像基座很快擠滿了男孩和男人,我依舊占據馬匹兩條前腿之間,要是有人擠我,我就用力擠回去。市場內很多攤販拿布覆蓋他們的貨品,暫時休市,加入群眾,聆聽詩人開講。或者乾脆站到攤子上,從群眾頭頂上方張望。我看見五、六個藍斗篷的士兵,而且,一隊阿茲騎兵很快地從議事路騎馬出現在廣場轉角,但就停在那兒,沒有前進到群眾當中。人群吵雜,談談笑笑,大呼小叫。等到歐睿的七弦豎琴響起第一個音符,人聲忽然止息,陷入完全的靜默,那個瞬間真教人震撼。
一開始,歐睿先講帖特莫的情詩〈多摩群山〉,那是安甦爾海濱南南北北各地居民都喜愛的一首老詩。開講時,只要碰到疊句副歌,他就用七弦豎琴伴唱,群眾也微笑著、搖擺著,同他一起唱和。
然後他說:「安甦爾的土地不大,但是,她的歌謠和故事卻在整個西岸地區得到傳唱、講述。我第一次聽說這些故事是在遙遠的北方,班卓門世系。安甦爾詩人的名聲從最遠的南邊,傳到北方的創德河。寧靜和平的安甦爾與萌華這裡向來英雄輩出、勇士輩出,所以有詩人不斷幫他們傳述。接下來,請聽阿德拉與瑪拉在甦爾山的故事歌謠!」
群眾發出一個巨大、奇特聲響,一種融合了歡喜與悲痛的感嘆之聲,聽起來很嚇人。假如歐睿有被嚇到,假如聽眾的反應超過預期,他也沒有顯露出來。他自信地抬頭,用清晰有力的嗓音開始朗讀:「在老甦爾王的時代,從北方的黑許領地來了一支軍隊……」群眾鴉雀無聲。從頭到尾,我一直在跟眼淚戰鬥。對我而言,這個故事和它的話語是那麼珍貴,但我一直都只是默默地、祕密地,獨自在一間隱蔽的房間熟悉它們。如今,聽見有人大聲誦讀,就在這片開闊天空之下,在我城市的心臟,在我眾多族人中間。山巔雪白的藍色甦爾山跨越海峽,矗立在藍色的霧靄中。我緊握修昂的石蹄,與眼淚戰鬥著。
故事講完,在那片靜默中,阿茲人的其中一匹馬發出成串的巨大嘶鳴聲,是那種規律的戰馬呼嘯。聲音打破現場魔咒,群眾笑了出來,也動了起來,並且大喊:「耶呵!耶呵!讚美詩人!耶呵!」有的人則大叫:「讚美馬匹!讚美阿德拉!」廣場東角騎兵動了動,彷彿排好隊列,準備騎進群眾當中,可是群眾完全沒理他們,也沒讓路。歐睿靜靜站著,低頭鞠躬良久。喧囂還是沒有消退。最後,他在嘈雜聲中說話,沒有提聲高喊,只是用平常的口氣,但那嗓音卻奇妙地傳開。「來,跟我一起唱。」他高舉七弦豎琴,大夥兒剛要靜下來時,他唱出了他的〈自由謠〉第一行:「如同置身冬夜黑暗中……」
我們跟隨他同唱,數千人聲。迪薩克說的對,安甦爾的百姓都知道這首歌,但不是從書中得知,因為我們早就沒有書了。我們是從空氣中獲悉,是口耳相傳,一個心靈傳給一個心靈,終於,傳遍整片西岸。
唱完,靜默時分也結束,喧囂又起,人群喝采著,叫喊著再多唱些,不過也有憤怒的叫喊聲。某個地方傳出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樂若!樂若!樂若!」於是,其他聲音也加入了,形成一陣讚詠,大家一齊以快速的合拍組合成疊疊層層的和音。我不曾聽過,但我知道它必定是古時候的讚頌之一,是節慶、遊行、祭祀用的歌曲。以前我們可以自由讚美眾神的時代,往往在街頭就能聽到有人唱。我看見騎兵向前推進到群眾裡,引起相當的騷亂,讚頌因而失去力量而漸漸消散。我還看見歐睿與桂蕊走下東向的臺階,但沒有穿越廣場,反而跟在阿茲騎兵隊後。群眾還在抗拒那些騎兵,但也漸漸讓出路來。我可以作證,一匹馬直衝你而來時要不讓路也很難。我從雕像基座滑下來,蜿蜒穿過群眾,爬上議事路,衝上坡,再橫過海關廳的後面,在要轉上西街的地方看到了我的朋友。
有一群人跟著他們夫妻,但沒有很靠近,而且多數人只跟到北運河橋為止。詩人、歌手是神聖的,不可以隨意打擾。剛才我還在雕像基座上時,看到海將塔石階上鋪石地那邊有人用手觸摸歐睿先前站立的地方,以祈求祝福。而且,那個地點會有一段時間沒人敢跨越。同樣的,他們保持距離跟隨歐睿,喊出讚美辭和玩笑話,也唱著那首〈自由謠〉。而「樂若!樂若!樂若!」的讚頌也再次揚起了好一會兒。
我們爬上山坡走向高華家時,沒人說話。由於疲乏的關係,歐睿棕色的臉龐幾乎成了灰色,而且他只能盲目行走,由桂蕊攙扶手臂。到家後,他直接往校長房走去,桂蕊說他需要休息一下。我這才了解,歐睿的天賦是要付出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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