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自認是還不屬於這個隊伍的人,但又想或許這是自我感覺良好?
文/鍾文音
吃過晚飯後,她套上球鞋,打開老門,沿著老路徑,走到老公園,目光帶著離開前的巡禮懷舊味道。這裡確實什麼都顯老了,少女時期穿過的這座公園現下已經一片荒老光景。
落漆的小鴨小象前是一整排落漆的鐵椅,每張搖晃的鐵椅上都坐著一個靜默的老人,且都是老男人。走近才發現其實有些老婦,短白髮的老婦人因穿著中性,遠看像男人。
黯淡昏黃的公園燈光下,老人安靜不語,枯坐椅上,像是靜止的雕像。雕刻時光的人,把自己坐成了一粒石頭。
她自認自己還不屬於這個隊伍的人,但又想或許這是自我感覺良好?隔天,她找出染髮膏,染髮前還用直髮膏先把自然鬈刷直,好看起來年輕些。
老女人的世界安安靜靜,雖是大嬸但她仍得小心翼翼怕秒變大嬸。有一回朋友接到陌生電話,她在旁聽著一向溫柔的寺院師姐突然嚷嚷著什麼姐不姐的,姐也是你叫的啊。連亂叫姐都是忌諱,這種年齡通常都落在大齡女子,她聽了會心一笑,想等老過一個門檻,別人叫什麼就都沒感覺了。叫姐還客氣呢。還是做生意的人嘴巴甜,客服總是小姐姐、小仙女、大美女,請問需要什麼服務呢?任何人一聽就沒了火氣。
她表面說不在意,但還是常提醒自己大嬸地雷區勿踩。不高聲喧譁,不戴漁夫帽,不在腋下夾手帕,不可哪裡覺得癢就不顧場合地抓,不在人前剔牙,不穿沒線條的寬鬆衣服,不開口閉口我年輕時,不緬懷也不懷恨少女,不滿口學人佛言佛語也不滿嘴要人放下,結帳時出示包包不要亂七八糟,不拿出要兌換的點數或折價券,在電梯裡不要大聲聊天。最重要的是嬸級女人幾乎都有一件紫色羽絨衣。紫色放在洋裝上衣都行,就是不能是紫色羽絨材質。
她都管叫那種羽絨衣米其林,米其林輪胎,胖大嬸秒變一節節的輪胎。她就整理到過世媽媽生前就有那麼一件紫色羽絨衣,最近在整理媽媽的衣物時,她正好保留的其中一件紀念衣服就是紫色羽絨衣,她想也許自己下意識想等著日後可以穿得到?但總之這幾年還不穿,她提醒自己。
搭公車捷運,她特別觀察色彩,冬日嬸級一片紫羽絨外套,從淺到深或是夾雜一點粉。果然許多上年紀的女人(彷彿忘了自己也是有點年紀的女人)身上有幾個符號:多半會戴帽子(遮白髮),揹雙肩背包(減壓又可放保溫瓶雨傘),身穿羽絨衣(夏天穿防曬輕薄外衣)。為何是羽絨衣?她想可能是因為羽絨衣最方便,防風防寒又輕巧。為何是紫色系?上年紀的人不喜歡黑灰,不想喪氣黑又不敢大鮮紅,粉色系又太年輕,希望看起來有朝氣又不失身分年紀,很自然就選到了紫色系。媽媽那件羽絨衣不就是她幫母親選的嗎?她當時在一排衣服裡也自然而然地選了舒服又亮眼的紫色系呢。
這幾年她經常穿著霧灰,偶爾霧紫,羽絨保暖輕盈,冬天還可藏肉。夏天穿什麼都變大嬸,闊腿褲舒服,舒服就騰出空間給肉安放,就像體脂肪,有縫隙就堆積。
恐老彷彿瀰漫整個社會氛圍,尤其女人總是在和抗老大作戰,據說女人一生花上十七年在減肥這件事上,花上三十年在對抗地心引力。
嬸味是女人最恐懼的氣味,但為何大家在意外表飄出嬸味,卻很少人願意提升氣質?為何嬸味只談外表,外表可以裝年輕,但一開口簡直慘不忍睹。四周充斥著大聲說話的與刮玻璃似的刺耳聲音,眼神腦門音質都有待整形的人。她這樣一想,知道自己又在憤老了,年輕是憤青,憤青老了變憤老。
洗手槽漬滿著焦糖瑪奇朵似的染色,她打開水龍頭,感覺時間也瞬間被沖走。她看著鏡中的黑直髮,深呼吸,練習微笑,憤老的人臉部僵硬,下垂。
這一天她比以往特別注意著是否飄出嬸味,她在衣櫥內挑了件銀灰色襯衫搭配黑褲子,都說這銀灰是氣質灰,色彩加入一點灰,就變得低調有質,但也是要慎選,不小心顏色過亮就成了阿姆斯壯登陸月球。
租屋的地址位在離河不遠的環河一帶老區,下了古亭站,一路往河方向走去時,她一直注意著自己的樣子,好讓屋主見到她時可以放心租給她,很多人都不租給老人了,即使她自己只在老國門口張望,還不打算把自己推進這個遲早會抵達的國度。
沒想到一開門房東更老,男主人起碼有八十多歲,女房東也有七十幾了。
斷捨離泰半的事物之後,幾個包袱她就把自己給順利搬進新窩。
她常聽得住樓下的房東窗戶內傳來兩人廝殺的聲音,一個說你怎不去死,死了我就好賣房;一個說我就去死,死給妳看,妳這個死要錢。
但兩人都活得好好的,有時還叫上她要不要搭伙。她懷疑吵架是為了確定彼此都還能呼吸的方式。
像寄居蟹,隱藏在五坪大的租屋處。
她把這套房稱為貝殼,老維納斯的貝殼。套房邊邊有兩根大梁柱,使房間看起來有點像是小時候村外的土地公廟,所以她也戲稱自己住在姑娘廟,姑娘廟也分多種,姐級姑娘廟、嬸級姑娘廟、婆級姑娘廟。她感覺某些自稱心靈大師的女性到了某個年紀都會化上豔妝,老了也都怪裡怪氣的。但怎麼樣怪裡怪氣也比自己臨老了還租屋好吧,她不知道她一生在堅持什麼,這樣一想就有點心酸。
※ 本文摘自《溝:故事未了,黃昏已來》,原篇名為〈狐仙已老〉,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