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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讀一篇其言不善的散文

文/林佑軒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秋天買的柳丁縮水了,反而潤紅。冬還未春,窗外樟樹茂綠,水仙早開了,花香在讀書之際,時不時都聞得到。這樣的況味讓人浮想聯翩,我準備寫篇散文。這樣的天候原是適合寫散文的。我正在寫散文。我寫了幾個字就停下來了。我怕又寫了一篇其言也善的散文。

人之將寫散文,其言也善。好文章我們是看多了。小學,中學,以迄大學「現代散文選」,大多是法喜充滿、圓融祥和的曼陀羅好文章。安貧樂道散文家曲肱枕之,光顧那陋巷中懷石料理,為文讚美世界好光明。隱隱然刺富豪飲饌俗麗、中產階級吃食沒格。世界的光明面怎麼那麼多啊,我懂不起。我寫不過他們。

我不是難搞不合群。國立編譯館的典律駕駛著課本那樣編排,讓小讀者神佛環身,怎麼走都是救贖,都是得道,都是幸福。亡故了父親的女兒必是奮發向上,獨立撐持家計的。蘿蔔湯、煨雞頭、牛肉麵必蘊有廉美餐廳何處尋的清簡真意。浪子必是回頭,即使收場淒涼,散文家亦必從中指出一個好道理:日月輪轉,壽夭彭殤,二十五年。

我想逃。我想偶爾讀讀黑散文。

照亮我案頭的也要換上黑太陽。

黑太陽,白太陽,黃太陽是真太陽。真正明白的人也未必繼續寫作了。王陽明嗆了句: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他隨後再也不說話了。寫作畢竟還是一種欲求不滿。不寫的人,或許他不會寫。或許他不想寫,他想寫了也沒用。當代一位女作家,自道少時發願識遍人間書,要護持古今第一好筆,如今遁入空門,或許她不想寫了吧。好像我不懂所以我寫。我去三溫暖,看見一玉樹年輕人,長身、厚背、細腰,昂著頭挺著胸站在中間,身旁環繞著老者、身障者、肥胖者。他們求他與他們做愛。他們伸手去拉那年輕人的陰莖,他要炫耀,隨他們摸。他像貓玩老鼠那樣玩他們。年輕人的陰莖硬了舉了,好像小孩子的胳膊長,黃光燈泡下,他是太陽神。他一個個搡開了殘缺的人,挺著他的陰莖,撥撥頭髮離開。他們追上去,年輕人推倒了帶頭的老爺爺。原該是坐搖椅含飴弄孫的年紀。所以當我交了好運道,讀了篇其言也善的散文,難免我坐立不安。為什麼不書寫這樣子的物類不平。

能不能別寫親情。能不能別寫愛情。能不能別為長者隱。能不能別多寫什麼鬼的繁花落盡自甘淡泊的人生體悟。舒國治問,「有沒有一家既不叫川菜、不叫上海菜、不叫客家菜,亦不叫北京菜的尋常館子,而他的炒菜頗多,卻不見前述的宮保雞丁、無錫排骨、苦瓜鹹蛋、薑絲大腸等臺灣必見的陳菜?」我也想問:能不能。

能不能別撞見大同電鍋就掉眼淚淚寫文章憶老媽思奶奶的留學生涯。能不能別嗅到明星花露水就滿紙煙霞懷念夜上海。能不能別聽到〈明天會更好〉就懷念臺灣經濟起飛錢淹腳目。能不能別看見桂花開就忙著說細水長流勝似轉瞬間燃燒殆盡。能不能別看見老夫妻恩愛攜手就開始憶苦思甜。

我想讀一篇其言不善的散文。我想讀一篇散文,散文家吃了懷石料理,引經據典、紮紮實實把餐廳罵了一頓,幾塊豆腐一汪子水媽的就是正餐啊?他緊接著懷念中學吃的餵豬也似團體菜,懷念總鋪師辦桌那一用再用的龍蝦頭。我想讀一篇散文,專事詈斥,散播負面情緒。如果我們天天對花罵髒話,不出幾個禮拜,花會泛黑枯萎。但在心情差的時候,我就犯賤想當花來討罵。讀他文章,陪他罵。夾頭夾腦讓人潑上黑油漆也有快感。也想走出溫室來讓人蹂躪讓人踩。我想讀一篇散文,大喇喇稱讚廉價的塑膠耳環,歌頌俗麗的水鑽戒指。我也想讀一篇散文,散文家看見老夫妻恩愛攜手,他直指異性戀婚姻制度迫害弱勢最深。

會不會太累呀,這樣一個散文家。

累的人,入而不出、往而不返的人,不多。魯迅的遺言: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難。杜審言名喚審言,常有不善之言,大概與楊過,字改之同樣道理。是如何不與人善,見於《譚賓錄》,「後病甚,宋之問等候之,答曰:『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云。』」不容易。但比魯迅輕鬆多了。

不輕鬆。累。這樣的散文家。

先撇下散文家吧。說來是自己罪過,我還有一事煩心。吃飯的時候路過一間新開幕的投注站。腳踏車都煞下來要掏錢簽兩組了,不知道在想什麼,怕又浪費錢吧,我沒簽,騎走了。總覺得心裡有鬼。我沒簽。如果我簽了呢,很可能會中頭獎。那是老天保我的。可是我沒簽。我心血管都折彎了,騎到路口,綠燈恰好轉紅燈。要等一分鐘半。是老天要我回去簽吧。暗示。必然是。我終於騎過路口回家了。我坐在窗前,好像自己的心肌慢慢變黑了。如果我有買,頭獎必然是我的。一定是。不是別人。我嚥不下這口氣。我為什麼沒買。怨力。自恨。我聞到水仙花的香味。牠們顧影自憐,牠們驕矜搖擺,牠們沒安慰我。我從抽屜拿出美工刀來,在牠們的鱗莖上刻了一個字「操」。

啊。我想自己漸漸勝任這樣一個散文家。

※ 本文摘自《時光莖》,原篇名為〈其言不善〉,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