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琉島民近半數是移工,許多傳統文化也漸漸「外包」
文/陳玉苹(台灣大學人類學博士)
曾在卑南族知本部落和太平洋群島的帛琉進行人類學田野,對於人類如何在不同的處境中發展出生存智慧感到好奇,關注的議題為經濟、物質文化、歷史、全球化對地方的影響等。喜歡自助旅行,在不同的國家與文化中感覺人性的溫度。 如何能在以跳躍的速度進行現代化的同時,還維持「傳統」的實踐,是許多社會都面臨的問題。帛琉自然也不例外。
帛琉得天獨厚,經濟條件較周邊島國為佳,得以引入大量的外籍勞工來應付國內的勞動力需求。這些外籍勞動力的引進正好取代了移居海外的帛琉青年勞動力,也在某程度上扮演著實踐「傳統」的角色,弔詭的維繫了「傳統」的運作。但是由外國人執行的「傳統」,還是「傳統」嗎?
帛琉移工的時代背景
帛琉是個相當年輕的國家,一九八六年開始有自己的憲法跟自治政府,經過與託管國美國的協商,簽署了自由聯盟協定(Free Association Compact)後,於一九九四年獨立。美國依據該協定將在十五年內提供四億五千萬美元,協助帛琉維繫政府官僚體系的運作,以期能達到完全獨立。但附帶的條件是,帛琉必須開放國土讓美軍進駐。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個僅有兩萬左右人口的小島,必須維持參眾兩院的政府以及十六個州地方政府的運作,因此島上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在政府任公職,領政府薪水。帛琉亦為著名的觀光潛水景點,一九九○年代起,來自歐美與亞洲的遊客逐年遞增,為帛琉帶來不少收入。二○一一年,帛琉的國內人均產值(GDP per capita)已到達一萬美金,高出鄰近的島國和菲律賓近兩倍。
帛琉一向被認為是密克羅尼西亞地區(除了美國屬地關島之外)最富裕的國家,從大興建設的一九八○年代開始,便引進菲律賓的勞工來協助營建。一九九○年代更因為開放觀光而引入大量的菲律賓人,多數擔任家庭幫傭、商店雇員、餐廳廚師等工作。除此之外也有孟加拉人和中國人,目前有大約七百至一千名的中國人,在帛琉經營農場,種植蔬菜水果。但由於語言的關係,外籍勞力還是以菲律賓人占大多數。
帛琉的青壯年人口中,約有六、七千人旅居美國,留在國內的帛琉人以年長者與青少年居多。而帛琉境內的外籍勞工總數差不多七、八千人,這些外來的工作者承擔了這個國家幾乎一半的勞動力,是非常特殊的現象。
文化新手=家庭幫傭?
多年前第一次去帛琉出田野,透過關島某教授的介紹,我順利地住進她一位學生的家中。這位學生的家長身居政府要職,家中非常氣派,豹紋掛毯鋪滿了整個牆壁跟天花板,室內放很強的冷氣,有一種「好野人」的霸氣。這個家庭兼營了好幾項生意,有出租公寓,美容院與卡拉 OK 等,雇用了大約十五名的菲律賓籍員工,分別在不同的家族事業中工作。
我的身分有點尷尬,因為我其實不算主人的朋友,只是來此地進行研究,透過他人的介紹暫居於此。按照以往的想像,人類學家寄宿的家庭是田野的開端,透過跟寄宿家庭的熟稔,再經由他們的協助,引介認識相關的訪談對象。但是住進去一週,我就發現跟家庭成員碰面的機會相當少。寄宿家庭的夫婦每天都去公家機關上班,白天只剩下我與幾名菲律賓籍的員工待在家中,跟他們聊天的時間比跟主人聊天的時間多。因此,我對當地的第一印象其實是來自於這些外籍工作者,藉由他們的認知跟想法間接認識他們的雇主。
第二次到帛琉進行長期田野時,我找機會住進了離首都很遠的村子。這時我心裡想:總算能夠真實的跟當地人生活在一起了吧!但是沒想到,這個村子裡也充滿了外籍工作者。我寄住的那個村子總人口大約兩、三百人,多數青壯年白天在政府機關上班,過著每週五日、朝九晚五的生活。因此以往的家務或者傳統上兩性分工的傳統生計──例如女性負責種芋頭,男性負責捕魚──只好雇用外籍工作者協助。村內有許多人家聘用菲律賓籍的家庭幫傭,若是子女在國外工作,但是父母已經老邁,村民多半會請外籍看護來照顧家中的老人。此外,菲律賓籍的男性還會被當地人雇用到珊瑚礁內捕魚,漁獲主要賣給首都的餐廳,以供觀光客的需求。另外還有孟加拉籍的勞工,一個孟加拉人可能會替三、四家的婦女照顧傳統的芋頭田。
我這一次寄住的家庭中,男主人每天要開四十分鐘的車去首都上班,晚上九點過後才會回來。女主人在小學教書,早上七點就離開,到下午五點之後才回家。家中依舊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名菲律賓籍的幫傭。只有等大家都下班了,或者我衝去政府機關,才能接觸到比較多的當地人。
在一個兩、三百人的村子中,可能會有三、四十名的外籍工作者,他們除了從事以往島民認為是界定性別角色的生計活動,甚至也參與了儀式用食物的準備工作。我想要學習傳統的文化,因此自願幫忙儀式準備過程;然而我是一個「文化新手學習者」,很自然地被劃分到外籍工作者那一區。
在準備儀式的過程中,當地人像是使喚他們家的外傭一樣,指導我應該怎麼協助,我跟著我們家的菲律賓姊妹們一起忙進忙出,結果在儀式過程中,我談話最多的對象,依舊還是這些外籍工作者。後來我只好捨棄在台灣做田野時經常藉由實際參與當地工作而與當地人熟稔起來的方式,開始試著把自己調整到「雇主」的位置,才能比較深入地接觸到當地人。
外勞與傳統文化的傳承或斷裂
由於前殖民國引入民主政治的科層體制與資本主義的市場機制,造成帛琉的社會生活劇烈變遷。當地居民從以往打漁農作的勞動型態,一下子進入公務或者商業體系,也從季節性的工作型態,一下子轉變為每日有固定的工作時間。這種工作型態的變遷,影響到的不只是生活層面,實際上更牽涉到整個文化的實踐方式。例如,進入現代的生活型態後,當地人只在週末才有空進行傳統的生計活動,很多人也因為收入考量而放棄了傳統的產食方式。傳統生計方式所蘊含的意義不只是「食物」這麼簡單,還包含了對於當地生物或環境的知識。
因此有學者曾經擔憂:當許多帛琉傳統「外包」給外籍勞工,是否會影響傳統性別分工的意義以及儀式的傳承?
性別分工的意義主要來自於傳統儀式舉行時,家族中的男性女性分別提供不同的食物。以往島上的主食是芋頭跟魚,男性負責捕魚,女性負責種植芋頭。當經濟環境改變,現金經濟(cash economy)成為當地主要的經濟形態後,多數人開始使用現金去取得儀式中需要的食物──男性到市場或商店購買魚類、海鮮類,或其他動物性蛋白質,像是牛肉跟豬肉;女性則購買芋頭(或者雇用外籍工作者種植芋頭)、樹薯(tapioca)、白米等。
有趣的是,九○年代初期帛琉的外援增多,觀光業開始發展後,傳統儀式不但不因「現代化」而衰微,反而更旺盛了。芋頭是儀式中很重要的傳統食物,包括紫色的一般芋頭(當地語 kukau)跟特別尊貴的黃色巨型芋頭(giant taro,當地語 prak),從來都不曾缺席。經濟的繁榮促進了儀式的興盛,當地人也開始對這些「傳統文化」進行討論、辯證跟修改,沸沸揚揚,充滿活力。這種有點違反直覺(現代化必然帶來傳統衰退)的現象,與帛琉大量的外籍勞力息息相關。
某日,我跟一位在馬紹爾群島做田野的研究生聊天,她很驚訝我居然常常吃到芋頭。因為不論哪一種芋頭的種植,雖然並不複雜但是很費工。巨型芋頭長至成熟,需要一年以上的時間,在此期間,需要定期去除草、翻土、灌溉。而且芋頭田屬於沼澤地,在田中工作時,移動是一件滿麻煩的事情,需要穿高至胸口的漁夫專用防水衣才能下田;而且體重太重的人很有可能會深陷其中,難以移動(現在很多島民都有體重過重的問題)。因此,相較於在商店就可以買到的進口白米,這種傳統食物的取得過程著實難上許多。不過,因為外勞的普遍,在帛琉要取得這種儀式作物倒是比其他密克羅尼西亞的島國要容易多了──現在帛琉人舉行傳統儀式,勞務部分就靠經濟資本搞定,只需要努力地操弄象徵意義跟文化資本就好。
勞動力的道德意涵:什麼可以外包?什麼不行?
在上述故事中,如果把「種芋頭」替換成「老人照護」,或許就會變成台灣人很熟悉的例子。在台灣,現代經濟的工作形態,擠壓了社區與家庭的功能,多數家庭走向核心家庭與少子化。加上青壯年人口工作時數長,如果家中有需要長期照護的長者,除了送安養中心,請外籍看護是唯一可能的途徑。而實際上,目前台灣的安養中心,也大都雇用薪資較低的外籍看護。台灣在孝道實踐的勞務部分,經常以經濟資本的形式外包給外籍工作者。
人類學的理論中,經常會談到「可異化/不可異化」這一組概念。隨著社會結構與經濟結構的變遷,「可異化」的物或者勞務似乎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逼近以往被界定為「不可異化」的範疇。例如對帛琉的女性而言,種芋頭除了是重要的生計行為,同時也是他人藉以評斷女性餵養夫家能力的標準。但是在當代,不論是年輕的職業婦女或者年長的婦女,已多半雇用外籍工作者來完成這個工作。芋頭還是儀式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食物,但是在當代,其象徵意義已大於實質意義。
帛琉人對於婦女是否具有餵養夫家的能力之判準還是存在,但形式上轉變為不論是自己種、外勞種,還是在超市買的食物都可以,只要妳常想到夫家的親戚,並且不時送一點過去,就是一個具有「傳統美德」的婦女。也就是說,在早期的民族誌中看似很本質性的性別分工及其相對應的勞務,在當代社會的脈絡中,被以現金雇用的勞動力取代了。這雖是一種不得不如此的發展,但並沒有讓傳統的性別分工的意義體系完全崩壞,反倒協助了「傳統」(不管是儀式的進行或者傳統上評價女性能力之標準)得以持續運作。
我可以體會那位學者對於外籍工作者成為帛琉主要芋頭種植者的憂慮,不過那還是一種傾向將文化本質化的憂慮。或許我們應該擔心的是,如果現代經濟資本是轉換傳統文化資本的必要條件,以後會不會變成只有有錢人才能擁有傳統文化呢?
※ 本文摘自《芭樂人類學》,原篇名為〈「傳統」可以外包嗎?〉,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