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本該朝我傾斜,階級優勢者特別容易放棄思考
文/傑森.史丹利;譯/劉維人
馬克思提到的意識形態講的是亞里斯多德舉出的第二個例子:掌控物質財富的人把自己的優勢合理化。我接下來會說,這也是一種有問題的意識形態。這種自我合理化顯然違反正義。譬如,美國內戰前的南方農場主靠著奴隸照顧莊園、種植作物、打理家務,過了好幾代富裕的生活。在這種家庭中長大的人,會期待奴隸幫他們煮好飯、打掃好房子、照顧小孩、種出農產品,免費提供他們健康幸福的家庭生活。
我認為這種家庭的意識形態,是他們賴以維生的信念以及他們用來形塑身邊環境的概念。譬如他們會相信:(1)奴隸會幫他們煮好晚餐;(2)會把房子打掃乾淨;(3)會在田裡種好棉花然後採收起來,讓他們拿去市場賣,錢落入他們的口袋。前述信念構成了這家人的意識形態。就像哈斯藍爾說的,這些信念「代表了以某種方法讓他們得以如此行事的生活方式」。[12]
他們啥都不煮就直接坐上餐桌,因為他們認為奴隸應該已經把飯做好了。他們啥都不做就直接躺上床,因為他們認為奴隸應該已經把房間整理好了。他們整天待在家裡不去下田,因為他們認為奴隸應該已經在烈日下把棉花種好了。他們擁有這些信念,所以他們這樣過日子。在此,我暫且用這種方式去看他們的意識形態。
在了解這個家庭的意識形態之後,我就要解釋這種意識形態為何會包含,以及為何會產生一些信念去妨礙這家人了解社會現實。
這家人連續幾代都靠著奴隸的勞動來維持他們的財富與生活,如果奴隸制是不正義的,他們的財富就是靠不當手段獲得的。他們的祖先與父母靠著奴隸制建立家業,如果奴隸制極其不正義,他們的直系祖先就是大罪人,而他們所習慣的貴族式舒適生活,也是不正義的。
我們很難相信自己的爸媽是壞人,也很難放棄享受了一輩子的奢侈生活。所以即使農場主根據原有的意識形態形成一些信念,讓自己不去思考奴隸制會不會違反正義,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這種意識形態可能會讓農場主相信黑人天生懶惰,需要奴隸制才能獲得努力工作的精神。農場主也可能因此相信,黑人因為文化或基因而無法自己管理自己。又或者,他們會相信,黑人天生就危險而暴力,需要嚴刑峻法去防止他們對公民社會造成威脅。這些信念還可能會讓他們相信,奴隸制是因應黑人天性的必要措施,奴隸制是正義的。
我們可以說,農場主的意識形態就是他們的社會實踐,加上引導他們用這種方式生活的信念。這包括他們對生活的期待:啥都不用做就有飯吃、有錢拿、有乾淨的房子住等。他們會試圖把這些期待合理化,相信讓黑奴幫你免費煮飯、掃地、帶孩子、在烈日下種田都再正當不過,因為黑人太懶惰,管不好自己,不靠這些方法就會對社會造成威脅。奴隸制對社會有益,對黑奴也有益。哲學家克里斯多福.勒布朗(Christopher J. Lebron)稱其為合理化迷思(legitimizing myths),「這種方法讓具有優勢的團體相信自己對社會有益⋯⋯他們所描述的對象的社會地位則本來就應該比較低。若沒有合理化迷思,階級就只是單純的層級劃分而已。但合理化迷思讓人們相信上層比較優越,下層比較低劣,而劃分層級的方法就帶有了規範性的意味」。[13]
沃特.李普曼在《輿論學》(Public Opinion)中提出的刻板印象一詞,跟我所描述的意識形態同義。他認為:
刻板印象是一種井然有序,並且一定程度上自我一致的世界觀。我們會根據它來調整自己的習慣、品味、能力、物質享受與希望。刻板印象未必描述世界的全貌,但卻呈現出一幅我們已經適應的世界圖像,其中人事物各得其所、各安其份。它讓我們感到自在,覺得屬於彼此、屬於這裡,覺得知道每件事該怎麼做。它像一個模子,讓我們對一切感到熟悉、自然而可靠,知道哪邊該走、哪邊該停。
我們明明捨棄了很多可能想要的東西,才成功適應了那個模子,但一旦陷入其中,它穿起來就像舊鞋一樣舒服。可想而知,任何想要挑戰刻板印象的行為,都像是在打碎整個宇宙。而在重要的事情上,我們不會承認自己和那個宇宙之間有任何區別。要承認我們尊敬的人寡廉鮮恥,我們鄙視的人高風亮節,實在太痛苦了。
李普曼清楚指出,刻板印象是社會寫好的劇本,它讓我們了解世界,讓我們知道該怎麼走,讓我們相信自己的做法是正當的。[E]他也解釋了刻板印象為什麼很難理性修正:捨棄它會讓人不安,而且可能是一種非常特別的不安。刻板印象與我們的身分認同息息相關,譬如前述那名南方農場主一家人的某些信念就與自身利益有關;他們希望繼續維持貴族般的生活,不希望去譴責自己或祖先的道德問題。只要他們繼續用那種身分生活,那些信念就會繼續和他們的身分認同綁在一起。
蘇珊.斯特賓提出了一個很受用的看法。她把意識形態信念視為人們珍愛的信念(cherished beliefs)。[14]「擁有這些信念讓我們快樂,我們不想捨棄。」她還提醒道,「我們不願意相信珍愛的信念可能為假,因為它如果錯了就太可怕了。」這跟李普曼的說法不謀而合。李普曼說,挑戰刻板印象就像在「打碎整個宇宙」。斯特賓則更進一步點出李普曼所說的刻板印象的未及之處,她以「珍愛的信念」指出刻板印象的特質就在於我們不願捨棄它們。斯特賓的說法點出了這種信念難以理性修正的原因非常獨特。李普曼與斯特賓都指出,意識形態信念與身分認同息息相關,而斯特賓則額外提醒我們,與身分認同相關的信念在情感上很重要,與身分認同無關的信念則不然。我們很難捨棄前者。
註釋
[E]原注:湯米.謝爾比說過,意識形態信念「會影響行為主體如何理解社會生活,往往在構成個人身分與社會身分的過程中影響重大。意識形態信念會調解相關的社會交流,是「生活世界」(life-world)或「共同意義」(common meanings)的一部分,影響人們如何過生活、如何做出行動。見Shelby, “Ideology, Racism, and Critical Social Theory,” pp. 159–60。謝爾比把意識形態視為貶義詞。我則是和哈斯藍爾等人一樣,視其為中性詞。
譯注:社會世界指的是一群一起生活、一起做事,而且在乎彼此的人所產生的環境。
原注:我們很容易會用「跟著」(tracking)的概念來思考這種規範性理念,譬如「信念跟著知識走」(belief tracks knowledge)。這種傾向不值得鼓勵。許多反例都證明,信念應該跟著知識走,只是一種未必符合事實的可能性而已。
原注:見Fricker, Epistemic Injustice, p. 37。弗里克主張,由於「無意識的信念藏得相當隱密」,我們應該把社會中的刻板印象當成意象來看。她認為意象、甚至是意象式的概念,都與意識形態密切相關。克蘭普勒筆下的「英雄形象」也符合她的說法,但我還是傾向像莎拉-簡.勒斯里那樣,用上一章提到的維特曼建議的方法來看刻板印象,把刻板印象當成泛用性的主張。
[12]Haslanger, “Mom, but Crop Tops Are Cute!,” p.411.
[13]見Lebron, The Color of Our Shame, p. 57。亦可參見“Alief in Action (and Reaction),” sec. 4討論「norm-discordance」的段落,她討論了社會現實不符合我們心中理念時會發生什麼事。
[14]Stebbing, Thinking to Some Purpose, p. 33.
※ 本文摘自《修辭的陷阱》,原篇名為〈社會中的意識形態〉,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