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人與人日常裡非日常的連結
就像你我常做的事,下班回家途中,走進鄰家廿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逛逛或買點飲料、日用品。逸子,這位獨居的上班族女子,也是一樣,不同的是,這一晚,劫匪闖了進來,持槍抵著店員,喝令大家不許動。店員是新手,店內還有一名遭公司調職的酒醉大叔,以及念國中的眼鏡弟弟。
她與眼鏡弟弟在超商遇過五六次,但不知名姓,也不曾對話。歹徒搶劫得手後逃之夭夭。店內幾人生死邊緣走一回,在被劫持中也有簡單交談,算是有了基本認識。脫險後各自回家,互無連絡,但畢竟劫後餘生,多少有生死與共的親切感吧。因此當破案後某日,逸子和眼鏡弟弟在車站巧遇,他和同學們一起,有說有笑。逸子想告訴他與案情有關的事,但眼鏡弟弟瞄了她一眼,並未從同學中鑽出來,就這樣未打招呼走了過去。
顯然這不是逸子期待中的反應,她錯愕,發愣,接著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只是便利商店裡的朋友。」但仔細想想,也不足為奇,她和眼鏡弟弟不太可能當朋友,離開便利商店,他們根本沒話聊。
「就讓這個關係留在便利商店裡吧。」逸子如此想著。
這是宮部美幸小說〈人質卡農〉(收錄於短篇小說集《人質卡農》) 的故事梗概。宮部美幸厲害的地方,在於所寫的特殊事件,常以日常細節綴連起來,不用設想奇案玄情,但劇情具有一定張力,讓我們既想知道後續結局,讀來又有親切感,就像日常聽來的故事。
就如這篇故事,搶劫不是新聞,但也不是常態,而逛便利商店,卻是我們的日常。逸子劫後與眼鏡弟弟相逢,接收到交錯而過無互動的回應,之後有所領悟:常在便利商店打照面,也在同一事件中生死相繫的兩個人,終究只是便利商店裡的朋友。而下班後入夜時,取暖歇息的便利商店,「彷彿是與白天的生活隔絕的空間」——不論是廣告標榜的好鄰居或者就是你家,那只是一家商店,店員來來去去,工作時間到便離去換班。不是鄰居,也不會是你家。
常在便利商店遇見的人,即使在一段時間內同生共死,如果沒有後續連繫,或進一步認識,那麼就是如逸子所嘆,只是便利商店裡的朋友。
這樣的感嘆,很容易用來強化對都會生活的負面印象,例如社會冷漠、感情短暫、交流表面化,一如本書所附解說陳栢青所云:城市裡人與人的最大連結,就是不連結。
然而,退一步想,正是這分不連結,讓都市生活變得自在,比起人際關係緊密的傳統村莊鄉間,多了相當多的隱私空間與個人自由。而現代都市,尤其數位化後的現代社會,交際頻繁,交通便利,人與人見面、交談那麼容易,多的是似熟不熟、陌生又不全然陌生的人。
很多熟面孔,在你的日常周遭晃來晃去,在小吃店,在超商,在書店,在某條路徑,在同一個旅行團,某種地緣關係或基於同一嗜好,總之,遇見了,只要一方主動打過招呼,或三言兩語交談過,爾後遇見至少便是點頭之交。
然而這樣算不算朋友呢?點頭之交只有在特定場合交會時,頭才會點下去,若未延伸到日常生活,彼此就是互無關聯的兩個人。
這樣薄弱的連結,談不上交情,不算親朋好友,有難不會幫助你。但這類沒有利害關係、沒有情感牽絆、沒有人情壓力的交往狀態,有時對方卻反而成為短暫的、階段性的交心對象,如同人形樹洞。
即使在臉書,也有個奇特現象,許多人把親戚(尤其長輩)擋在朋友名單之外,反倒跟可能不曾謀面的臉友分享祕密心事。為什麼不讓較親的人知道,反而與相對疏遠的人分享?
《人質卡農》還有一篇〈沒有過去的記事本〉,講述一位大學生,在電車的上方棚架拾獲女性月刊雜誌,裡頭夾著全新記事本,頁面幾乎空白,只在通訊錄記下一個名字、地址與電話。
這事有點奇怪,雜誌不便宜,不是看完隨手丟棄的那種刊物,也很少有人在記事本內寫下個人資料,這名字,吉屋靜子,應是持有者認識的人。
一週後,媒體報導一樁縱火案,在失蹤人口名單上,大學生看到吉屋靜子的名字,好奇加上擔憂,他循線尋訪。
女性失主聞訊來電,主動要求會面,順便取回記事本。見面時她談到自己的生命故事,以及記事本遺留車廂內的緣由。或許有的通俗劇或小說會從這段邂逅開始,但是沒有,大學生聽到女子的祕密心事,並未多想,他明白,女子主動訴說,只是為了說說自己的遭遇,她純粹想要個說話的對象,他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
故事裡的大學生真不簡單,年紀輕輕,卻如此諳於人情世故。他瞭解他和那位女子,正因為彼此不熟,沒有後續關係,她才會講出不欲人知的事。這分人與人的連結,建立於人與人的不連結,其中既矛盾又微妙,正是現代都會生活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