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者舉手】自我叛逃,或是釋放──讀郭強生《尋琴者》
文/陳伯軒
還好,天才胡以魯沒有真的去彈按李赫特與妮娜故居裡的那兩架鋼琴,否則,那將會成為一道啟靈的咒語,將往日種種的缺憾釋放出來,重顯於記憶。
偏偏,這是一趟關於遺忘的追尋。
鋼琴老師愛米麗死後,留下的鋼琴教室,不知該如何收拾。《尋琴者》的故事於焉展開,透過愛米麗的先生林桑與主要敘事者天才調音師的互動,挖掘各自彼此分歧又交涉的記憶。在彼此商量與探索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林桑於兩段婚姻中的那種庸俗與平凡,至於不凡的天才調音師更是活得瑣碎又日常。要說有那麼一點不一樣,就是借用鋼琴家Joseph的話──「腦神經發育速度超前」的音樂造詣。
先說說林桑,就是一名生意人。生意談的是供需,所以他也把人際關係當成一種供給的平衡:「若沒有供與求,人與人之間又哪有真正的關係可言?」愛米麗死後,原本安穩的婚姻平衡頓時打破了,對於林桑最大的衝擊,或許是擔憂自己難道要自己孤老一生了嗎?也在此重新發現似乎在這段關係中,並沒有真真正正了解過愛米麗。但這畢竟不是真正的利益交關的輸送,他自己也明白,多一份關係就多一份牽掛,乃至於愛米麗死後,他對愛米麗的牽掛落實於鋼琴教室的處置及取捨,也正因為如此,林桑才會真正遇見天才調音師。
調音師的悲哀,來自於他對於音樂的天才。他的早慧為邱老師發現,從而介紹拜入鋼琴家Joseph的門下,由此展開了一段盤桓交錯感情聯繫。沒有人不會想到琴/情的交互指涉,這三組人馬代表了為琴/情所困的三種人物──邱老師是個庸才,努力而奮進,一步步往上成就了自我在社會上的職位與價值;相對而言,或許Joseph才能真正稱為鋼琴家,也是邱老師欽羨的對象。然而鋼琴家的成就,依舊來自於「從小苦練就是想為母親爭一口氣」。至於調音師,成了邱老師人生遺憾的補償投射,他對於音樂的敏銳,也正意味著他對於人情的善感。所以在故事中,邱老師對於Joseph的愛慕、愛米麗與馬尾男的調情、Joseph跟金髮法國男的情欲,都恰巧為調音師所發覺。恰恰如此,調音師對Joseph的那一份幽微模糊的情感,才得以甦醒,在史坦威上刮出一條又長又尖銳的痕跡。
故事中的「尋琴」,一則是林桑與調音師到了紐約,尋訪合適的二手鋼琴,為鋼琴教室業務轉型作為準備,另一則便是追尋這台曾經被他刮傷的史坦威。只是無論林桑與調音師,都彷彿被禁錮的幽靈纏繞,所以才說「他終需忘記那個沒有愛過他的愛米麗;而我,終於來到鋼琴家的城市。」兩相對照之下,其實林桑遠比調音師想得來的更為瀟灑,直到在餐廳遇見了與愛米麗偷情的馬尾男,調音師才理解林桑極有可能知悉了一切,原來真正被愛米麗的幽靈困住的,不是林桑,而是顧及林桑感受而吞忍著秘密的調音師。
尋琴之旅開始前,邱老師寫給了調音師的信,有這麼一句動人的話語:「真正的夢想,是在你最無助徬徨的時候,又拉了你一把的那個力量。」從這一句話,就可以看出這一群為琴/情所困的人,終究是這軟丈紅塵中的凡俗肉身,有著無可勘破的情障與愛恨。邱老師這一生或許沒有想過,她、鋼琴家、調音師,甚至愛米麗,那些高華的夢想,極有可能只是一場存在的慣習──所謂「拉你一把」,只是在生存的時序脈絡中,一朝偏離了軌道,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擅長而安全的界域裡。好比天才調音師胡以魯,他的天才是不帶偏好的,就像他自己所言:
我有極佳的耳朵判定音律,我有與生俱來超強的記譜能力,我也能夠分析音色中所有細微的差異,但吊詭的是,我卻一直沒有屬於個人的音色偏好。
即使天才確實有著庸才所渴慕的材質,偏偏正因為這樣的材質,往往使天才失去真正自由選擇的能力。順著天然的稟賦,一個不當心就只能成為一架與生俱來的完美機具。所以我們可以讀到胡以魯不斷地自我叛逃,只是這畢竟不是容易的事,他時不時還是被「拉了一把」,回到鋼琴前,才能彈奏讓林桑留意的拉赫曼尼諾夫。
這也就是郭強生在《尋琴者》的開頭講的那個創世的寓言──「起初,我們都只是靈魂,還沒有肉體。」靈魂是公平的,但肉體是有種種的材質與限制。我可以理解林桑以生意人的眼光提出的質疑:「到最後還是會夢醒的吧?藝術這一行,競爭者這麼多,想出頭太難了」,但的確只有被困在天才之中的胡以魯才明白,這是一種所剩不多,孤注一擲的人生。
要能不被困住只能選擇繼續叛逃,或是重新面對,然後遺忘。
愛米麗也死了,Joseph也死了,邱老師退休,而林桑留在美國陪伴前妻與孩子,只有天才調音師飛到了異域,飛到了李赫特與妮娜的故居,看著那展示的鋼琴,而不忍撩撥。沒有婚姻關係的李赫特與妮娜,可以是partner,一同尋琴的林桑與胡以魯也可以是partner。我不確定那場在紐約紛飛的大雪中,林桑與胡以魯的緊緊相擁,是不是有什麼樣的暗示?郭強生以其悠緩清透的筆觸,敘寫胡以天才調音師的忘情之旅,《尋琴者》的氛圍一如胡以魯沒有見過的漫天大雪,給人一種潔淨的想像。無論這場雪中,多少總有些難以言明的情感流動,至少林桑與胡以魯這兩根的黑鍵,成了partner,緊緊相鄰,當一切過往的幽靈得以釋放碎裂而不再纏繞,或許沒有說出來的是,胡以魯已不是當年那個自認為被鋼琴家狠狠遺棄而孤絕的天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