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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不自覺成為侵犯者,他熟悉異男的養成過程,展開改變行動

文/佩吉.奧倫斯坦;譯/溫璧錞

回到沙米爾房間時,他已經播了美好冬季樂團(Bon Iver)的〈消瘦的愛情(Skinny Love)〉,安雯說過這首歌也是她的最愛之一。然後他再次把她壓在關著的門上吻她,接著把她放到床上,自己再爬上床。他知道安雯的性經驗有限,他自己也有限,可是以前跟他相處過的女生都「喜歡粗暴」,或者至少是表現出喜歡粗暴的樣子,所以他開始在安雯的兩腿中間摩擦,用力摩擦。很痛。

「啊,幹!」他說:「如果可以幹你一定很棒。」

她答道:「記住,我不要做愛。」

沙米爾又說了一次:「沒關係,我也沒有保險套。」

幾分鐘之後,他要她「脫掉上衣」──口氣比較像命令而不是請求。她的無袖上衣才脫到一半,他就伸手抓住她的一側乳房擠壓著,這時她突然感到一陣嫌惡,用力抽身,脫口而出:「不!」

他說:「沒關係,這個可以等一下。」沙米爾認為等安雯感覺更自在的時候,他就可以再試一次。他認為她的抗拒是因為緊張、因為沒有經驗。他想像自己會是「好人」,是「老師」,可以不批判,一路幫助她。於是他牽起她的手,引導她摸他運動褲的褲襠,開始摩擦,然後他掏出了自己的陰莖,說:「你應該跟它玩,它不會咬人。」

他繼續抓著她的手,說道:「哇,你之前真的沒有做過這種事,對吧?」說完還補上一句:「如果是你的嘴巴,感覺會更好。」

於是他把一隻手壓在她的頭上。安雯回憶:「壓下去、壓下去、壓下去。我以前沒做過這種事。感覺不好,我不要做,我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我都要吐了。」

沙米爾認為安雯也是新手,對於他提出的「招式和把戲」也越來越覺得挫折,所以沙米爾終於放手了。「我知道我很難取悅。」他說了這麼一句,相信自己很有雅量。說完,他起身去了廁所,「讓我去把整件事完成吧。」

安雯還記得自己當下心想:誰要取悅你,我他媽的一點都不想要取悅你。

他從浴室出來,親吻她道晚安。之後有好幾個鐘頭,她躺在床上,儘可能挪到床邊。沙米爾的手臂甩到她肚子上,她渴望地注視著他室友那張空蕩蕩的床墊,默默哭泣著,然後就睡著了。

至於沙米爾,他認為那一晚很成功,隔天早上他拿了一件運動衫借給安雯,偷偷以為她會留著這件衣服,這樣他就有藉口可以再見她一面。

她說:「穿在我身上太大了!」

他笑了:「我在你身上太大了!」

他陪安雯走回她宿舍之後,再次吻她。有人打開鎖著的大門要出來,安雯趕緊抓住門把衝進宿舍裡。她的室友鬧她:「所以,昨晚過得怎樣?」安雯含糊帶過。幾天之後她跟朋友說,她和沙米爾過夜,而且兩人親熱了。她回想起:「然後,我那時候也不知道,我就是『我現在必須開始跟他約會嗎?』的心態。」

他們又在一起了一次,表面上是要一起唸書。他讓她靠著桌子,吻她,然後單膝壓在她雙腿之間,他說:「你喜歡這樣,不是嗎?」她不喜歡,而且設法脫身了。這件事過去後,她又開始忽視他的簡訊。沙米爾很失望,可是也自有一套解釋:「這是很常發生的情況,我們和人勾搭之後不講話,因為覺得尷尬,不知道該怎樣溝通。」他不明白自己做了不對勁的事情,安雯也不打算跟他明說。事實上,她完全閃躲他,要是剛好在哪裡碰見,她就離開。

她還是沒辦法不去想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那天晚上的畫面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讓她恐慌、想吐,特別是讀到或看到與性愛或性侵害有關的任何東西。一向成績優異的她無法專心課業,必須退掉一門課,免得被當掉。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開始跟別人約會,這時她還是覺得身體親密實在難以負荷,尤其是口交。

發展到目前這個階段,安雯和沙米爾的故事還是無情地、令人沮喪地不足為奇,這種情節在每個週六夜晚的高中派對和大學校園裡屢見不鮮。大二剛開學不久,沙米爾為了受訓成為新生訓練的帶領人,去聽了一場簡報,主講人是綠點公司(Green Dot)派來的代表,主要內容是教學生遇到可能演變成「權力暴力(power-based violence)」的狀況時,該如何介入、化解。沙米爾回憶道:「那個人談了性侵害不只是身體的強迫,也可以是情感上的操弄,或逼迫別人從事性行為。故意安排某種狀況讓對方覺得好像無法拒絕,這也算性侵害。聽到這個,我馬上想到那天晚上,然後當下心想:我性侵對方了嗎?安雯也是這樣看待那一晚的嗎?如果她也覺得那天晚上遭到性侵,那她怎麼一直沒有舉發我?我很害怕,我怕自己那天晚上侵害了她,怕自己傷害了她,還怕萬一她真的去舉發了,我會怎麼樣。還有,我害怕萬一那天晚上我的行為真的是性侵害,那麼當時的我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啊?」

沙米爾說,他當下的反應,重點大多在於萬一安雯舉報了他,他會怎麼樣──也許是退學,也許得坐牢。可是接下來那一年,他開始進行認真的自我反省,參加了綠點公司另一個更長的訓練課程,還成功遊說兄弟會,讓這項課程成為新會員的必修課。凡是找得到的、和同意與健康的性互動有關的書籍、文章,他都看遍了,最後甚至還修了幾門課,探討人類的性和浪漫情愛關係,他也跟女生朋友談她們的經驗。於是他開始明白,大部分的性侵害並非陌生人所為。回想過去,他更確定他不只傷害過安雯一個女生。

邁開第一步

接下來的那個秋天,安雯也成為新生訓練的帶領人。某天晚上,沙米爾正要走回某個活動場地擔任工作人員時,聽到安雯在暗處喊他的名字。兩人已經一年多沒講話了。於是他轉身看她,心在怦怦跳。

她說:「我們可以說說話嗎?」

「當然。」於是兩人來到一個安靜的地點,坐在地上,不自在地聊了幾分鐘。

然後,安雯說:「我想談談那天晚上。」

沙米爾問:「我先弄清楚,你是說你跟我回家的那天晚上嗎?」

安雯點頭,說:「對,我要你說那天晚上到底算什麼。」

沙米爾兩個膝蓋頂著胸口,前後搖晃,試著開口,卻說不出話來,然後他再試了一次,低沉沙啞地說出:「強暴。」

安雯感覺如釋重負。她沒有發瘋,這真的發生過。可是她說:「我不會說那叫強暴,」雖然她知道,根據學校的行為準則,那天晚上就是強暴:「我會說那叫性侵害。」

片刻之後,她補上一句:「我原諒你。」

沙米爾回應:「如果對你來說可以的話,我覺得我還不能原諒自己。」然後他告訴安雯,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教育自己。他主動表示願意向警方投案,可是安雯說她不要他那樣做,只希望兩人可以繼續聊聊,讓他了解那晚發生的事對她有什麼影響。

「當然好,」沙米爾說:「你需要怎樣都可以。」

於是安雯會定期傳簡訊給沙米爾,兩人也會見面。沙米爾說:「我發現我之所以這麼久都沒見到她,是因為她有系統地記住我的課表,這樣她才能挑路走,避開我。因為光是看到我,就能毀掉她一整天的好心情。」之後兩人確實又見過幾次,但是,跟沙米爾面對面說話,對安雯來說還是太過了,她受不了。於是,某個學期安雯離校出國時,兩人就再次斷了聯絡。

下一次碰面,是在他們大四那年的秋天,兩人都去參加學校裡的「奪回夜晚遊行(Take Back the Night march)」。安雯是以性侵害倖存者身分參與,沙米爾則是前去力挺自己的新女友,這個女生也有一段性受害史。他說:「真的很奇怪,因為我很氣那個人這樣對待我女朋友,這樣對待我心愛的女人,可是我自己也犯下了類似的錯誤。」性活動會讓他女友陷入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某件事發生,她就會眼神呆滯,馬上回想起當初強暴她的人。我必須很擅長注意到這點,然後集中全力停止一切,竭盡所能用聲音安撫她,實質地陪伴她,將她從噩夢中帶回現實世界。」沙米爾因此學會對同意非常細心,緩慢而謹慎地進行,不時詢問,確認對方不但願意而且很熱情投入。

沙米爾擔心自己不夠資格參加遊行,擔心自己出現在現場就是一種形式的冒犯,可是他女友知道他從前的事,還表示她需要他陪伴,於是沙米爾就到場了。為當天晚上掀起高潮的是一支開放式麥克風,安雯自動起身述說自己的故事,說話的時候眼睛曾短暫停留在沙米爾身上,這時他坐在幾公尺外。沙米爾回憶道:「當時我萬分恐慌,只想到:該死!我的天啊!是怎樣啊?我不知道她要講什麼。然後她說了自己發生過的事──說得不仔細。最後她又說了幾點,其中一點就是,『假如對我做了這件事的人也出來說自己的故事,我希望你們會聽。』」

她這樣做的意思是,她希望沙米爾可以鼓起勇氣,為自己的行為負起公共責任,讓全體的人聽到他的聲音,即使眾人譴責他的罪行,也能承認他的人性。安雯的寬宏大量令沙米爾震驚不已,但即使如此,他當天晚上還是不發一語。

修復式正義

若說沙米爾一開始對安雯的行為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性別社會化和無知的風暴,那麼他之後的行動──加上安雯的自覺、安雯渴望選擇另一套過程──都讓西里奧尼相信這兩人是理想的測試案例,足以說明如何應用修復式正義處理偏差的性行為。西里奧尼告訴我:「當我告訴沙米爾有人舉報了他,他立刻回答:『我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負全責。』」

超過一學期的時間,西里奧尼在所謂「預審會議(preconference)」的場合,分別見過安雯和沙米爾好幾次,教他們修復式正義的作法、聽他們敘述事發經過、準備安排他們見面。安雯先前就告訴過沙米爾,那天晚上的事對她的影響是多麼深刻,而現在她需要讓沙米爾知道明確的細節。她要他把她寫過的東西都看一遍,包括詩、散文、日記、還有正式的「影響陳述」。對沙米爾來說,這是最難熬的。「我曾經認定那天晚上是一次『尷尬的勾搭』,我還試圖當老師教她。可是後來我明白,我認定的尷尬勾搭,對她來說,卻是恐懼、不舒服、侵犯和──痛苦的經歷。我心裡一直努力想當個把事情做對的人,也希望對人有愛、尊重。可是,逼迫這女孩、硬上她的那種男人竟然是我!」

他繼續說道:「我很難不把自己看成怪物。怪物是我可以說的最重的字了。我當初怎麼能讓安雯這樣又好又善良的人有那樣的感受?我真恨自己。不只這樣,我還悲痛萬分。我覺得他媽的很糟。只要能讓她過得好一點、輕鬆一點,要我做什麼都可以──一言為定。我絕對願意。」

安雯想要一封道歉函,她不需要沙米爾的罪惡感,不需要沙米爾的羞愧,不需要他默許她的每一項要求。她需要他行動、思考、用自己的想法解決問題,把事情做對或盡量做對。最後,他們發展了一個計畫。沙米爾會公開敘述自己的故事。他為校內雜誌寫了一篇文章(還簽上真名);他跟安雯合寫口說稿,後來一起在綠點的訓練課上表演,由於沙米爾的努力,綠點的課程成為兄弟會新會員的必修課;他也為了這本書而跟我談。

此外,沙米爾也會努力教其他男生了解同意和性侵。他和當地高中的職員碰面,希望可以跟男生們聊聊,讓他們看看一個普通男人也可能是性侵害的加害人──希望鼓勵這些男生做更好的選擇,也希望讓這些男生不要像他一樣,非得利用別人的痛苦才學會某個道理。不過,沒有人熱情地找一個承認自己性侵過的男生來跟他們的學生對談。我覺得這實在太可惜了,因為年輕男生需要聽的,就是沙米爾這種男生的分享。沙米爾就跟他們一樣,無論好壞,他們也可能變成沙米爾。沙米爾說:「像我跟安雯共度的那個晚上其實很常見。男生就是那樣學會很多操作方式。我們對於『該怎樣溝通、該怎樣探索性關係』的了解程度實在是少得可憐。男生沒有參考框架可以幫助他們了解什麼叫作當個好伴侶、好戀人。所以,萬一做出這類的事,我們很多人都會有罪惡感。所以我們需要開始討論、開始承認這一點。」

「有自覺的異男」長成之路

沙米爾也開始更直接地跟男生朋友聊,挑戰他們的勾搭故事。「他們會說,『我跟這個女生勾搭!好棒!』而我會問女生是不是樂在其中。我這種回應會讓男生大吃一驚。我就會繼續說:『你怎麼不問她呢?』然後他們要嘛不說話,要嘛就說問女生這個太詭異了。可是,問這個有什麼詭異的呢?」

「我養成了一種──我猜是詢問女伴的習慣,還會把這一點跟男生朋友講。我會問:『嘿,你喜歡什麼?你不喜歡什麼?你可能想要嘗試什麼?』這是需要進行的標準對話,否則一個人會一直性愛不美滿,一直假裝高潮,然後,對於『怎樣才能讓自己在性方面很愉快』這一點,一直撒謊騙對方。」

在西里奧尼費心促成之下,安雯和沙米爾也見過一面。雖說正式申訴之前兩人就說過話了,可是要在正式場面跟沙米爾碰面,還是讓安雯很焦慮。沙米爾也很緊張,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安雯要沙米爾回答以下的問題:你那天晚上為什麼要那樣做?你看不出我很恐慌嗎?我怎麼知道你以後都不會再犯呢?沙米爾聊到自己看過的文字、思考過的事、自己進行過的對話、上過的課:「如果這一切努力和覺醒都不能堅持下去,那就對我沒有幫助了。」

我們對談時,沙米爾提到過去的自己時,有時候會稱之為「較小的沙米爾」或「新鮮人沙米爾」。這我懂。現在的他已經脫胎換骨──這麼能反省,這麼能同理別人,這麼能察覺到別人的感受與舒適。他的轉變似乎好得難以置信,我很想把他寫成世間罕有的獨角獸。話說回來,「較小的沙米爾」沒有哪一點看得出日後可能這樣轉變。過去的他一直是個普通男生,一直吸收著普通男生的想法,做著普通男生都會做的事情。他不是特例;假如他可以這麼深刻地轉變,那也許其他男生也可以。他說:「你知道自己做了可怕的事情時,你會害怕遭到朋友的審判和放逐──這也很公平、很正確。就因為這樣我才大力支持修復式正義。我想要相信人,尤其是男人,確實有善良、同理的能力,整體來說是好人,就算有人說我們做錯事了,我們也有能力撐起來。

接受我訪談時,安雯和沙米爾都已經大學畢業了,沙米爾回加州去當酒保,安雯則住在太平洋西北地區一間有木製暖爐的小屋。他們每個月仍會彼此問候,也期待能夠一直保持聯絡。雖然這已經不是修復式正義的目標或期待了,但他們反而能共享意想不到的親密感。安雯告訴我:「這真的很酷,我們花了好幾年才走到這一步。可是我知道他做過最差勁的事是什麼,他也知道生命中最嚴重傷害我的事情是什麼,所以,即使是其他辛苦的事情,我也可以很自在地跟他聊,因為我知道他採取了這些步驟,才成為一個真的會了解、關心、成長的個人。」

目前,沙米爾跟人分享自己的故事時,那些人常常試著幫他解套,說他以前真的不是「那麼壞」。這讓他痛苦不已。他說:「這不是比賽,還有,什麼叫作『以前沒那麼壞』?逼破女生違反意願發生性關係,還在情緒上操弄她,這叫作『沒那麼壞』?我們的文化使人感到無法拒絕、不能做自己、覺得害怕,延續這樣的文化『沒那麼壞』?你在影響別人的人生,你覺得『沒那麼壞』嗎?這樣的形容,我就是不樂意接受。

※ 本文摘自《男孩與性》,原篇名為〈所有男生都想要,不是嗎?〉,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