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推理故事,把百餘年前的香港搬到現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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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推理故事,把百餘年前的香港搬到現代

文/臥斧
※原載於【Medium】,經原作者同意轉載

剛拿到《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的稿子時,俺根據簡介資料,把它當成一本「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的衍生作品──由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創造的「福爾摩斯」系列衍生作品非常多,不看轉換成動漫或影視等形式的創作,光是文字作品,就能再細分許多子類別,創作手法也各有不同,有的用固有角色和場景(時間設定大致沒有太大變動,但地點可能調整)寫新故事,有的直接把角色搬到其他時代甚至架空世界,有的在原有場景裡置入新角色、讓原有主角以配角身分出場,有的改動了主角的性別。俺原來以為,《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作者莫理斯的設計,是將主要角色移到同一時期的香港、改動角色國籍,並依此調整原作當中的細節,產生閱讀趣味。

還沒讀完書裡的第一個短篇,俺就發現俺的想像不完全正確。

莫理斯挪用原作元素,修改變化之後產生的閱讀趣味的確是有的,但真正讓俺注意的,是莫理斯「把福爾摩斯放到當時香港」這個設計背後的野心──他並不只是只想製造某些讓原作書迷覺得有趣的設計而已。

第一個短篇叫〈血字究祕〉,這個好懂,一看就知道要對應福爾摩斯出場的第一個故事〈血字的研究〉(A Study in Scarlet)。在〈血字的研究〉裡,華生醫師(Dr. John Watson)因戰受傷,回到倫敦,在尋找落腳處時結識福爾摩斯,成了室友、好友,也成了福爾摩斯故事的主述者。

〈血字究祕〉有類似的開場,主述者姓華名笙,字籥瀚,這個設計有意思,不但把原作裡華生的姓名全轉換過來,「笙」、「籥」二字也都是樂器,符合取名字的習慣。華笙是通醫理的武進士,參與過清末左宗棠領軍平定的「回亂」末段,後來駐守新疆,直到因傷退役,才輾轉來到香港。原作中華生參與的是第二次英阿戰爭(Second Anglo-Afghan War),福爾摩斯剛見到華生不久,就說「你從阿富汗來」,而在《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裡,華笙見到的「福邇,字摩斯」也在初見之時,就說華笙「在新疆立過汗馬功勞」,還問他「是不是在伊犁受傷?」

俺約莫從這個地方開始發覺莫理斯的野心。

「回亂」也稱「同治回亂」,這「亂」字是從清國的角度講的,認為邊疆回民反清叛亂,出兵平定;不過換個角度,對新疆的伊斯蘭民族而言,這是對外來政權的反抗,事實上,「回亂」在西方世界的說法是「東干起義」(Dungan Revolt),東干族現在散居中亞,自認源自中國甘、陝一帶的回族。而第二次英阿戰爭的起因,則是不請自來的俄國使團強行進入阿富汗之後,英國要求比照辦理但遭阿富汗拒絕,於是出兵攻打──也就是說,這兩場戰役的起因有其類似之處。回亂開始較早,結束也較早,左宗棠算是替清國開拓了更大的疆域(其實在中共歷史上,對左宗棠在不同時期有截然不同的評價),華笙還在邊疆駐守了幾年才遇匪受傷;待到香港,時間已是光緒七年,亦即1881年,符合了原作當中華生從阿富汗退役回到倫敦的年代。

也就是說,莫理斯對華笙的設定,不是只為了符合他在原作中的狀況,而是刻意把真實的歷史事件放了進來,這個歷史事件的選擇還相當巧妙。

越往下讀,這類巧妙設計越多,例如隔年的中法戰爭,以及香港現今仍在的商行機構或學院。俺逐漸明白,隱在推理情節底下,莫理斯透過華笙的眼睛敘述當時的香港,並以小見大地映照中國。

這也讓「香港」這個選擇顯出了意義。

莫理斯是香港人,把福爾摩斯放在自家故鄉似乎理所當然,不過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束在1860年,1881年時,香港已經成為英國殖民地二十多年,是當時中國與西方文化相互交流與衝突最多的地方。故事裡會看到福邇向華笙解釋香港街名的由來(這些街道的外文音譯名稱常常顯得古怪),會看到華笙對西式飲食的不適應(尤其討厭咖啡),會看到西方人在香港生活的狀況,也會看到平民百姓在那種奇妙環境裡發展出來的營生日常。

這些文化的交流與衝突還出現在其他部分。原作當中來自警務系統的人員都是英國人,但《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裡的這些角色有西方人,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福邇是鑲藍旗滿族人,算是特權階級,兄長在朝中任職(這點也對應原作設定),華笙是祖籍福州的漢人,兩人都講官話,福邇會多國語言,華笙肯定會講福建方言(福建方言種類其實十分複雜),而在香港得說粵語,每個故事出現的配角慣用語言也不見得相同。這些國籍、語言、種族與階級的分別,一方面替情節增加埋設謎團的空間,同時也呈現了十九世紀末期的香江樣貌。

莫理斯融合了真實的歷史事件與城市風貌,置入各種來自不同背景的衝突,加上讓華笙使用了文白夾雜的敘述方式(俺讀開頭「同治十三年,余赴京應甲戌科武殿試,僥倖晉身三甲,欽點同武進士出身,為正六品藍翎侍衛」時就笑了出來),《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表面上是推理故事,其實成功地重現百餘年前那個文化衝擊的時代。

不過,莫理斯雖然致力重建當時的場景與呼應歷史,但並沒有因而輕忽小說的趣味。

包括「福爾摩斯」系列在內,各類從原典衍生而出的創作優劣不一,而最糟的情況大約有二,一是角色設定大幅偏離原作,讓人搞不懂這樣使用原有角色還具備什麼意義,另一則是太刻意要與原作的某些元素扣接,反倒使得衍生故事的情節讀來彆扭,原作書迷或許還看得出這類用心,沒讀過原作的讀者則讀得莫名其妙。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做了很好的平衡。

就算完全不知道「福爾摩斯」是誰的讀者,讀《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還是很有趣的,除了時代氛圍之外,在每個故事裡看福邇怎麼解謎也十分愉快;福邇解謎的經過或許會喚起「福爾摩斯」系列讀者初讀原作時感受到的驚嘆,而倘若更熟悉原作,就會看出莫理斯如何選用、置換、重組甚或扭轉原作裡的設計──對「福迷」而言,看出這些,是相當驚喜的享受。

其實,最有趣的,或許是莫理斯放在正文之前的〈序〉。他在〈序〉中提及,這些由華笙撰寫的故事原刊於香港及華南報章,後來又在全國雜誌複印,只是原文大多散佚,直到民國初年才由華笙的編輯杜軻南收集成合訂本,在華笙過世後編匯成《神探福邇全集》發行,二十世紀的二、三零年代一度風靡中國,直至抗戰之後絕版。莫理斯獲出版社之邀,重新整理校勘,除了加入新式標點及註釋之外,並未更動原文。

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是莫理斯的創作,〈序〉裡講的經過不是史實,也是虛構創作的一部分,「杜軻南」就是「福爾摩斯」系列的原作者柯南‧道爾。透過這篇〈序〉,莫理斯一方面向道爾致敬,一方面以假作真地告訴讀者「這些角色都曾真實存在」,另一方面也替自己在每個故事最後加註的舉動做了說明──那些註釋是寫給現今讀者看的,莫理斯可以在註釋裡跳脫故事時代,更仔細地解釋埋藏在故事當中的歷史典故。

根據莫理斯的說法,他已經做好系列續作的安排,時間跨度不小,會持續到1900年的八國聯軍之後,讓俺十分期待。除了想看莫理斯怎麼「玩」原作之外,也想看主述者華笙身處時代洪流當中,價值觀會如何轉變(例如他本來討厭洋人,但在這幾個故事裡已經有些改觀),那是劇烈變化年代中的常民視角,也是從現代回眺過往,一個香港創作者的寶貴觀察。

因為《香江神探福邇,字摩斯》不只是把一個英國神探改頭換面放進香港,還用推理故事,把百餘年前的香港搬到現代。

神探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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