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過世後,她成為父親的女人
文/胡淑雯
「許多人從我身上踏過,每個都留下了足跡,但我不記得他們的臉,他們有著相同的身分相同的面目,那些我父親般的愛人,愛人般的父親,他們愛我疼我,也都踐踏了我,……那些傷痕如此美麗,使人忘記了疼痛,忘了害怕。那些傷痕妝點著我的面容使我看來美麗純潔一如初生的孩童,這些男人或許都愛上了我孩童般的身體,正如我愛戀著他們的衰老。」
這是一本早熟的書,在二十二年前的上世紀末,以父女間的性侵、亂倫為主題,思索記憶的曖昧,創傷與自我,救贖的艱難,愛的不可能。
「那是沒有發生的真實事件。」是一本小說。一個少女不願承認的過往。
然而,這本小說來得太早了。因為太早,反而像是來不及,來不及找到她的讀者。於今,在咪兔高峰期逐漸沉澱下來之後,以某種彷彿遲到的身姿,來到這裡,找到我們。
陳雪說,一開始她想寫的,只是一個關於失眠的故事。為了對付自身惱人的失眠症,讀了一大堆與精神疾病有關的書、上網研究、諮詢專家,試著幫自己診斷。卻意外地,發展出創傷記憶這個主題。
小說的結構很簡單,由十三次門診會談,與十三則主角的手記構成。
女主角亭亭去看精神科,她的主訴是聽不見,其實,她並未失去聽覺,有時候,她也會突然看不見,這目盲跟耳聾一樣,都不是來自生理缺損。後來,我們發現,她的核心問題其實是長年的失眠。她恐懼睡眠。小說的閱讀過程,就是一層一層的自我揭露。這個女人隱隱地憎恨著所有跟她上床的男人。早在十二歲,她就已經老了。或許更早,十歲就老了。母親過世後,她成為父親的女人。在初潮可能都還沒來臨之前,在女孩還是小孩的時候,懵懵懂懂,唏哩呼嚕,不特別感覺被迫、只是經常感到奇怪、費力、疲倦地……接收、含納、吞嚥……直到有一天從老師口中得知:原來這種行為,是夫妻間的行為,是生小孩的行為。
從此,她害怕被搖醒,試圖躲避父親,也害怕失去父親。那是她唯一的至親。她不敢向外訴說,尋求解答或幫助。她知道自己是奇怪的。恐懼的女孩恐懼睡眠。而恐懼睡眠的女孩長大後,如何能不成為一個失眠的人?
當年的小說家陳雪,以二十八、九歲少有的成熟度,寫一個少女痛苦的早熟。閱讀這本書,形同與那個無助的少女一起,在注滿汙水的地下道游泳。濕冷、黑暗,而且骯髒。這少女讓自己免於溺斃的方式,就是遺忘。唯有遺忘可以讓自己保有力氣,在看不見光亮的濕冷中奮力滑行,生存、生存、生存下去。以至於,當她成年以後,總懷疑自己記得的,全都不是真的。是妄想,是幻覺。小孩子總是喜歡裝、喜歡幻想,不是嗎?少女這麼告訴自己。她甚至相信,自己是一個撒謊成性的人。也難怪。一個守著祕密的人,總是愛撒謊的。撒謊是一種生存方式。
性,也成為一種生存方式。她總是跟年紀很大的已婚者在一起,她對父親般的男人很有辦法。男人愛她童年般的幼小,她愛他們的老。每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她就會忍不住說出自己的祕密。哪個男人得知了自己的祕密,她就把對方睡上床──只要讓每個知道我祕密的人愛上我,我就安全了。她成為自己眼中的花癡,透過不斷勾引男人,操弄男性的慾望,來保護自己的祕密。
以性為中介,將男人納入共謀──你搞婚外情、搞可以當你女兒的年輕女孩,我搞爸爸。如此,所有的人都不乾淨。所有的人都背負不可告人的姦情。而我的祕密,也得到安放的所在。小說的主角亭亭說,「有時候我懷疑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了勾引別人而捏造的謊言,甚至,如果不是因為我曾經發生過那些事,根本不會有人愛我。彷彿因為我經歷過不可思議難以想像的遭遇,我才成為一個特別的女人。」「佩戴著一個神祕的光環,因此而發出光亮。」彷彿在使用受害者的優勢,她一次次經歷並享受著,別人為自己失去理智的樣子。寧願當壞人也不要發瘋,時而渴望瘋狂渴望失控渴望世界大亂,因為,地獄裡什麼都無關緊要,無所謂家庭、道德、倫常,無所謂愛情。
但是,她無法擺脫自恨。在她的自恨裡,躲藏著這本小說中,最大的祕密。她的耳朵開始聽不見。她不願想起、不願承認的某些細節,躲進了症狀裡。
在治療的過程中,主角亭亭提到一件不遠的往事:去年,她在下班的路上被人拖進車子裡強暴,冷靜說服對方使用保險套,「並且竟然潮濕了」。那麼害怕、那麼厭惡、居然還能夠潮濕?「那會不會是身體在保護自己不至於受傷?」醫生這麼問。然而,女醫師的善良同理、女性主義的政治正確,對亭亭來說似乎來得太過輕易。亭亭的強悍在此,受害者的強悍在此。那強悍超越政治,超越理論,超越他人的同理心。
她有快感。被自己父親口交的可怕記憶,連同,自己似乎享受著那快感的、性的記憶,「這樣的羞辱與懊悔」,才是罪惡感的根源。
「很舒服吧?」
「是的,爸爸。」
這是亭亭面臨的雙重傷害。
她始終無法恨爸爸,他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亭亭拒絕的時候,他會哀求,而她會給,繼續給。「對爸爸,我從來沒有反抗,似乎也覺得自己是自願的。」甚至,大學聯考過後的那個暑假,還發生過,而那是最後一次,她依舊沒有反抗。
「不敢承認有許多次我是覺得舒服的。」
「沒錯,多可怕,我那小女孩的身體,是一旦被撫摸就會柔軟而潮濕的。我這可厭的身體確實得到快感,這才是我最不願承認的,光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痛恨自己。」
「我無法阻止床上的小女孩,不要享受那不該的快感。」
「我不敢相信,她是自願的。」
「或許,我不想聽見看見的就是這些。」
在此,我們遭遇了這個作品最危險、也最激進的地方。那同時也是小說以虛構的力量,抵達的真實。然而這還不止。亭亭告訴醫生,十二歲那年,她對一個十歲的男孩做過同樣的事。
「姐姐,這樣好痛。」男孩困惑地求饒。
「不是姐姐,叫媽媽。」
受傷的女孩,曾經加害於人。她想知道,別人的反應會是怎樣。別人跟我一樣嗎?
她成為一個危險的人,也不斷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想測試自己是否可能做出不一樣的反應。「但每次都沒有反抗。幻想自己會一刀殺了那些人,但事情發生的時候,我的反應跟過去還是一樣。」對爸爸是這樣。對路邊的強暴犯也是這樣。自責與自恨纏繞生根,成為一輩子的事了。
真實。殘酷。不怕骯髒。小說中甚至寫道,亭亭的「內褲經常爬滿螞蟻,因為陰道經常發炎」。那些令人難堪的細節,生肉般發出腥臭的詞語,奇異骯髒地,給出陳述的力量、生的力量。那生,是赤色帶血的生(raw),也是生命的生。「爸爸,為什麼呢?」「爸爸,你是愛我的吧?」沒有答案的人生,只能頑強地生存下去。大概因為這樣,亭亭喜歡抽煙,因為抽煙就像嘆息。
人與人之間,至親之間,如何並無意圖的傷害了彼此?小說沒有答案。然而這不要緊。小說的主題不是「懂」,而是「不懂」。親人是什麼?原諒是什麼?親人的定義,會不會就是「原諒」呢?當時還很年經的小說家陳雪,無疑是渴望救贖的。無形之中,這樣的渴望傷害了這本小說。從美學的角度看,小說給出的救贖並不成功。但是,美學的驕傲,對受苦的人來說,難免陳義過高。因此,小說對角色的溫情,終究,是為了給所有受傷的女孩們,一點點,類似擁抱的東西吧。
「會不會也有某個人在某個深夜裡讀了我的小說而免去了死亡呢?」陳雪這麼自問。
而創傷的神祕之處,在於,我們永遠不知道,就連當事人也無法回答,為什麼有些人死去了,壞掉了,有些人卻得以在破碎中存活,甚至還活得更好。
註釋
注:文章標題來自一首日語歌,〈發出惡臭的寶石〉,是枝裕和電影《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主題曲。
※ 本文摘自《惡魔的女兒》導讀,原篇名為〈發出惡臭的寶石〉,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