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論願不願意,每個人都得面對這個謎題
文/臥斧
※原刊於【Medium】,作者同意轉載
20世紀後半,台灣某個高中裡頭,發生過一起奇妙的案件──稱之「案件」,是因該事件中的確有失竊之物與竊盜之人,謂之「奇妙」,是因整起事件的動機與意圖實在都很愚蠢,而且以結果來看,竊案雖然發生了,但那個賊想要達成的目的大約都沒達成。
發生竊案的是個學校社團,被偷的是社團裡的某種用具,那種用具雖然平常有固定的社員使用,不過算是學校的公物。那種用具不大,倘若真有外人摸進社團教室,要拿走幾個放進口袋裡不算困難,但前提是要真有個外人摸進社團教室,結果只偷了那種用具──它獨立存在的價值不高,轉賣管道很少,也賣不了什麼好價錢。也就是說,那個賊是故意偷那種用具的,目的是要讓社團產生麻煩──那種用具獨立存在的價值雖然不高,但少了它該社團就有些重要功能無法發揮。
社團裡自然有些耳語猜測,被偷的畢竟是學校公物,教官也介入調查。失物後來找到了,調查經過如何不大確定,印象中也很低調地沒做明顯的懲處,事情沒持續太久,也沒鬧大。
會知道這事,是因俺當時就在那個社團裡。
因為後來得知了那賊的身分和動機,回頭想想會明白其實毋須什麼調查,從事發之後社員的談話裡就可以推論出是誰下的手,也因此俺才會覺得「動機和意圖都很愚蠢」──但這是後見之明,當時俺並沒有參與調查。社員理論上是嫌犯(尤其是有社團教室鑰匙的社員),不過俺那時的身分有點特殊,是已經當完幹部但因某些原因還常混在社團教室裡的老骨頭,或者像個還沒被「畢業」驅逐的地縛靈,已然與社務運作無關,與學弟妹也沒什麼私人交誼;總之教官的調查沒查到俺這裡來,俺也沒多事地想要參與。
不想參與的原因除了俺疏懶的天性之外,也在於從事件伊始,嫌犯的範圍其實就不算大,不同嫌犯的不同動機大約也猜得出來;但雖說沒什麼私人交誼,但那幾人都是比較熟的下一屆幹部,知道是誰幹的心裡不免生出疙瘩,再者俺自認彼時無力處理那樣子的人性問題,說不出哪種睿智話語解開當事人糾結的心緒。所以既然俺已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俺也乾脆沒理會這事(雖然後來仍然聽聞一些後續)。
已經很多年沒想起這事。不過最近讀完《遲來的羽翼》(いまさら翼といわれても),意外想起。
《遲來的羽翼》是日本作家米澤穗信「古籍研究社」(古典部)系列第六本作品,日本2016年出版。倘若不計日本隔年出版MOOK《米澤穗信與古籍研究社》(米澤穂信と古典部)中收錄的短篇〈虎與蟹,或折木奉太郎殺人事件〉(虎と蟹、あるいは折木奉太郎の殺人),《遲來的羽翼》是該系列最新作品,不過根據米澤在MOOK中受訪的內容看來,這不會是最後一本。
「古籍研究社」系列以虛構的神山高中(神山高校)為舞台,由「古籍研究社」的四名同年級社員為主要角色發展故事,六部作品有的是長篇,有的是短篇合集,內容大抵被歸類為「日常推理」──沒有出現真正的重大刑案,角色們面對及解決的是發生在尋常生活裡的謎團。
「謎團」聽起來像刻板印象裡推理小說最重要的情節核心,但換個角度看,「謎團」在日常當中隨處可見──目前已經沒知道的社刊命名由來是個謎團,校內班級製作的電影沒有結局也是;情人節要送人的巧克力不見了是個謎團,社團學妹忽然莫名地提出退社申請也是。「退社申請」這事發生在第五集長篇《兩人距離的概算》(ふたりの距離の概算)當中,不過俺不是讀到這篇想起高中社團那事的,而是讀到短篇集《遲來的羽翼》裡第五個短篇〈漫長的假日〉(長い休日)時想到的。
〈漫長的假日〉描述一向懶散的主角折木奉太郎(折木奉太郎,在大部分故事裡擔任「偵探」角色)放假時難得地想出門活動,因緣際會與女主角千反田愛瑠(千反田える,古籍研究社社長)一起幫忙打掃神社,因千反田的好奇詢問,讓折木說出他人生哲學「沒必要的事不去做,該做的事情盡快做」的由來。
米澤穗信在2001年出版的系列作第一集《冰菓》(氷菓)中,設定四個主要角色的方式並不複雜──雖說是相對輕鬆的「日常推理」,但米澤的謎團塑造時常脫胎自古典推理作品,情節為重,四個主要角色設定都是為了推動情節產生的。這麼做沒什麼問題,米澤的角色也相當討喜可愛,不過不算非常深入──以《冰菓》的故事來說很合適,加上角色們都是高中生;但倘若想一下宮部美幸(宮部みゆき)《所羅門的偽證》(ソロモンの偽証)裡那些高中生,米澤的寫法其實相當輕巧單純。
只是高中生可能做出思慮欠周的蠢事,但不代表他們很單純──這事俺有親身經歷。幸好米澤在每本系列作的故事裡都逐步增添了角色們的厚度,每個日常的謎團都讓角色展現了原初設定的個性,但也思考了一些自己先前沒注意的面向。換句話說,這系列故事其實可以視為角色們在青春年月裡的自我認知和成長,或者也可以說是身為創作者的米澤,對筆下角色們的認知以及自己的成長。事實上,在《遲來的羽翼》中第六篇、也是最末一篇同名短篇裡,先前大多擔任推動解謎任務的千反田,才終於擺脫原有的角色「功能」,讓讀者看到她更深一層的內裡──米澤在訪問中提及,自己似乎過了十五年,才能真正探究千反田的內心。
單把角色視為推動情節的工具也可能寫出好看的小說,但倘若把角色視為真正存在的「人」,那麼無論對創作者或閱聽者而言,能夠觀察及思考的東西都會更多,故事的層次也會越豐富。米澤明顯不是寫到最後才想到這事的,因為在先前的故事裡,其他角色的立體感已經越來越足,只是看起來最像全系列女主角的千反田受限於原初設定,反倒最後才想到寫她的方式。話說回來,主角折木雖然在前頭已有幾篇作品描寫他的不同特質,但也是到《遲來的羽翼》中倒數第二篇才說明了他人格關鍵形成的原因。
約莫就是折木談到此事、讓俺想起高中社團的時候,俺一併發現俺被這個系列吸引、認為這些故事有趣的原因。
「古籍研究社」系列的大多數謎團都是「不解決也無所謂」的謎團──不知道社刊命名由來還是可以製作社刊,知道學妹退社的理由也不見得能留住學妹──但倘若去分析、解決謎團,對人以及由人構成的社會就會有多一層的了解,對自己也會有更深入的認識。這對「古籍研究社」系列裡的高中生角色而言是重要的青春課題,對所有不同年齡層的人而言,也是重要的人生作業。
無論願不願意,每個人都至少得面對一個「日常推理」──因為「自己」,就是每個人人生裡最大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