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尊重海洋,才能海闊天空。」——專訪《最後的海上獵人》作者廖鴻基
文/愛麗絲
「我從小就嚮往大海,」廖鴻基在花蓮出生,成長過程依山傍海,自幼對海熟悉、也曾搭乘漁船海釣,彷彿廣納一切的海洋,更成為他的出口,「我曾遭遇生活上的困頓,長時間在海邊流浪,不自覺與海對話起來,」當自己一度走投無路時,廖鴻基選擇走向海洋,「和故事裡的清水一樣,就像一種逃亡吧!」
三十五歲時,廖鴻基轉職成為討海人,而他的寫作與討海幾乎同時展開。
起初,廖鴻基單純只是想記錄生活,「海上風景、漁人故事、甲板上翻騰的魚,一切都是新鮮陌生的,」想讓更多人讀到海洋記事,廖鴻基每回出海,口袋總備著幾張紙與筆,「我怕忘記,要隨時 memo 下來哪些是可寫的故事。」
廖鴻基謙稱既非科班出身、更不是文藝青年,「我和寫作唯一的連結,可能只有學生時代的作文課吧,自己也相當缺乏文學知識,」最初執筆,廖鴻基亦不清楚散文與小說的分野,「之所以投稿散文,只是因為字數剛好達標。」單純以自己說故事的方式,寫下海上生活經驗,廖鴻基從《討海人》、《鯨生鯨世》、《漂流監獄》、《來自深海》等散文作品,到如今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最後的海上獵人》——以存放心底多年的「鏢魚」作為故事主線。
「鏢魚是在我心裡放了二十多年的畫面,」五年討海生涯中,廖鴻基曾參與鏢魚相關作業,因產業與環境變遷,這項技術經驗並重的差事正逐漸失傳,在此之前,廖鴻基以文字記錄他所珍視的古老技藝。
「小說規模比較大、寫起來更過癮,但也必須突破。」二十多年來書寫散文,廖鴻基多半抒發個人觀感,是作者經驗片段的組合,書寫長篇小說則如創造舞台,「我是在尋找、設計舞台上的角色,並替他們排演一齣好戲。」過往書寫散文,廖鴻基經常細緻描繪情境,但撰寫小說可得兼顧情節推進,「這也是我想突破的部分之一。」但散文的細膩,讓廖鴻基擁有深厚文字功力,平實而不張揚,卻讓海上風浪全從文字裡湧來,一波波拍打讀者心房。
寫小說如創造舞台,筆下人物總有自己身影
取材自海上記事,廖鴻基揉合個人經驗,打造故事裡的邊角漁港和形象鮮明的主角群。
「其實沒有海湧伯這個人。」廖鴻基過往散文作品與《最後的海上獵人》中皆見海湧伯,但事實上,他並非現實生活裡的單一角色,而是廖鴻基曾共事過的、多位老船長的集合體。
「他們等同我的師傅,一輩子豐富的經驗,讓他們擁有海洋生活的智慧,也有所堅持。」當廖鴻基初次踏向海洋,是這些如「海湧伯」的老船長們帶他熟悉一切,「是他們教我如何站得穩、如何擁有海上生活的基本能力。」
出海捕魚,畢竟不若陸地安全穩定,常面對各種意料之外的突發狀況,「我非常敬佩這些老師傅的沉著態度,」在海上,不免數次遇見生死一瞬間的關鍵時刻,但這些「海湧伯」總沉著篤定,安全返港,「他們告訴我:『害怕或驚慌就回不來了。』」這是老船長們的海上生存哲學,也教會廖鴻基冷靜沉著的重要性,「我變得沉著、不毛躁,也學會不自大,畢竟面對大海,人是如此渺小、驕傲不起來的。」
細數《最後的海上獵人》角色並不繁複,海湧伯是一輩子討海的海上獵人,其徒弟粗勇仔則天賦異稟,似乎生來就是吃鏢魚這行飯的。此外,廖鴻基打造角色時,似乎還摻了些自我期許。粗勇仔長得好看,直率大方,機靈矯健,是團體中的領袖,雖然家境不佳,但似乎天生無論在哪都會成功。「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幾乎都碰過這樣的角色吧,下輩子如果能選擇,我也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廖鴻基略顯羨慕,開玩笑似地說。
故事裡,因陸上生活遭逢困境,逃往海上的清水,則讓廖鴻基忍不住疊合自己的身影。「清水最像我,退縮、缺乏自信、大方不起來,」和清水相同,廖鴻基在家中亦排行老二,「老大是家族第一個孩子,備受尊重與呵護;老么有父母兄姐幫忙照顧,也是備受疼愛的,」廖鴻基笑稱排行老二既被上下包夾,就學會認命自力救濟,得更勤快,學會順從人意、察言觀色。既要順從人意,必定善解人意,這使廖鴻基與筆下清水相同,早早學會觀察他人言行舉止,讀到更深層的意涵,「細膩敏銳,但太敏感的人也更容易受苦啊。」
廖鴻基說自己的小說人物必然揉合自身痕跡,「但一個人的性格不可能只有單一面向,好比我們不可能一輩子永遠勇敢,人是有時躁進有時懦弱,有時駑鈍有時睿智的。 」一如海洋裡形形色色的魚種,廖鴻基以文字為網,鮮明捕捉那些在你我身上都似曾相識的特質。
海上風浪不只是口袋裡的海洋記事
除了塑造人物,廖鴻基也從討海人日常,帶入產業結構、社會價值的評判。譬如海湧伯的子女,對父親的職業所知甚少,甚至略顯排斥,「從我接觸到討海的年代,社會風氣就已是這個模樣,」廖鴻基直言,討海不偷也不搶,只是風險大,又因時代及產業變遷,從大自然獲取資源、受限較大的漁業收入趕不上其他產業的蓬勃發展。「這是資本主義社會下不免扭曲的價值觀,笑貧不笑娼,毫不思考這個行業除了金錢收入外的價值。」
回望《最後的海上獵人》裡,海湧伯的母親傾盡家產、送上厚禮,才得以讓年幼的海湧伯踏上船隻學習討海,「以前啊,村子裡做討海的那戶肯定會先蓋大樓,那時去討海的可是有出息的孩子呢,但漁業最豐富的年代似乎已經過去了。」說來惆悵,廖鴻基略顯無奈,他曾詢問幾位老船長,是否想過讓兒女繼承衣缽?「他們大多說『最好不要啦!』」

當賴以維生、養家活口的專業成為夕陽產業,在這群老船長眼裡,總希望兒女能闖出自己的另一片天,「但技術專業仍有其價值 ,近年來也不少年輕人選擇離開都市、回鄉接手, 就看未來時機怎麼轉吧。」廖鴻基並未完全悲觀,而是以自己能力所及,讓海洋走向陸地。
討海捕魚五年後,廖鴻基返回陸地。起初,是用自己的漁船當工作船,找友人合作、展開鯨豚調查,「過去在海上生活遇到許多鯨豚,很多人不知道台灣有很豐富的鯨豚資源啊,」 於是,廖鴻基成立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決心集結社會資源,使海洋的一切不單只是他口袋內的海上記事。
「尊重海洋,才能海闊天空。」
「從我開始寫作後,就沒有停過,」廖鴻基說自己過往散文創作皆如未來撰寫小說的筆記,「我口袋裡隨時都有一兩本書的素材在醞釀著呢。」海上經驗是寫作材料,也總讓廖鴻基陷入深思及自我領悟。
「鏢魚」常見標的物旗魚,是海中霸王,倨傲霸氣,一旦被鏢中,總寧願在海水裡自我了結生命,不願如其他魚種被拖上甲板,在無謂掙扎裡喪命。「有生態學家曾說,我們觀察野生動物,總從中得到啟發,學習做人做事的方法。」廖鴻基眼見著旗魚對生命尊嚴的堅持,不免也反思若走向生命盡頭時,自己的選擇會是什麼?
討海人的日常,反映在心理反思,也成為生理本能。「我比許多朋友更能感覺到季節、鋒面的變化,」一如《最後的海上獵人》中,海湧伯與粗勇仔對北風的敏銳感知,無需現代儀器輔助判別,那是深深烙印在身體裡的本能,「好比討海人在海上,絕不會迷失燈塔和家的方向。」

目光彷彿如燈塔溫柔堅定,廖鴻基同樣深知自己的方向,是讓更多人透過閱讀,知道海上的美麗故事,「尊重海洋,才能海闊天空。」風起揚帆,廖鴻基筆下,討海人的故事還在繼續翻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