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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玻璃天花板底下──讀《冰島暗湧》系列

文/路那

廣大、單調、沉鬱、冷冽。讀北歐推理小說,這是時常會出現的關鍵字。自從2005年瑞典作家史迪格.拉森「憎恨女人的男人」系列三部曲之一《龍紋身的女孩》出版後,北歐推理終於在荷瓦兒&法勒、曼凱爾等作家之後,再度閃現其光芒。趁著這股熱潮,17年以來,除了老推理迷們早已熟悉的貝克與韋蘭德兩位大名鼎鼎的探長外,台灣譯介的北歐推理也加入了不少生力軍──英卓達尚的厄蘭德探長、奈斯博的哈利警探、歐爾森的卡爾警探與助理阿薩德、萊道拉寧的私人保鑣席莉亞……如果再加上串流平台進入台灣後可以看得到的北歐推理影集,那就更是多如繁星了──邊城勇探、瓦爾哈拉連續殺人事件、破案絕配、困獸之鬥……。相信只要是對推理類型略有耳聞的讀者,對它的風格也不會太過陌生。

北歐推理為什麼會突然躍上國際舞台?又為什麼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世界各地眾多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愛戴?箇中理由之一,或許便是北歐作家對於己身社會異乎尋常的冷靜與自省。他們不僅不怕劃破自身「最美好國度」的美譽,赤裸裸地展現出所處社會的罪惡與困頓,同樣也不在意戳穿在「最平等社會」的讚譽下,依然存在著的各式偏見與歧視──性別、種族、階級、政治意見,乃至於二戰以降,仍在北歐諸國間揮之不去的「納粹」陰影。或許可以這麼說吧,北歐的男性推理作家在面對社會中結構性的厭女議題時,有著一種罕見的坦然。他們不常顯現出那種「攻擊我的性別就是攻擊我」的防衛性心態,也較不忌憚在小說中直指針對女性的暴力犯罪即是厭女的具體表徵。他們寫起女人,就和女作家寫男人一樣,沒什麼像不像、真不真實的問題。

《冰島暗湧》系列的作者拉格納・約拿森也是如此。第一次翻開《暗潮》時,我驚訝於瑚達那理直氣壯的懷才不遇,以及大大方方地抱怨她因性別歧視的關係才無法獲得升遷。瀕臨退休、滿腹牢騷、沒有家庭、職場人緣不佳。這簡直就是標準冷硬派偵探的再現--只除了瑚達缺乏男性偵探總是能找到的正妹秘書/好友或幾個許久不見、彼此惡言相向,卻還是有種奇異的「兄弟情誼」的陳年老友之類的標配。更重要的或許是她抱怨的核心並非上司的智力程度低落與官僚,而是上司的價值觀,也就是性別歧視上。這樣的牢騷,普遍來說很難在以冷硬系男性警察為主角的小說中持續性地出現。

可以說,瑚達的處境,正如同冬日冰島景緻一般,荒涼而孤立無援。我甚至找不到一個用來形容她的適切詞彙:該說她是硬「漢」?女主人「公」?女英「雄」?或者乾脆另闢新詞,「硬婆」?「硬姥」?不談職業中的玻璃天花板,光就生活中語詞裡蘊藏的性別歧視,總也時常令人感到束手縛腳。

但話說回來,瑚達的感受是瑚達的感受。她的感受就客觀上來說是真實的嗎?一邊讀著她的挫折與怒火,另一邊卻也很難不起疑。起疑,這就是很多人聽到玻璃天花板時的第一反應。畢竟在職場上,影響升遷的因素實在太多了,又怎麼能單憑一面之詞,如此果斷地遽下判斷呢?然而撇開冰島在2018年才成為世界上首個立下「男女同工同酬」法律的國家的客觀事實不提,僅就文本觀之,隨著《暗潮》情節的進展,最終瑚達以她自身的處境,證實了她對其所屬部門的評價並非空穴來風。只是,一切也都來不及了。

在看到《暗潮》的結局時,我簡直啞口無言。然而闔上書仔細思考,卻也不得不說那安排確實讓整本小說更加「現實」。瑚達所處的世界,不是男人自以為冷硬,但悲劇卻總發生在他人身上的童話世界。瑚達的不擅交際、不願裝扮與過往母女之間難以撫平甚至不明所以的創傷,若在男性偵探的身上,可能會讓他成了擁有「迷人的神祕」的硬漢,但放在女人身上?她只會得到「醜女多作怪」、「就是很難相處」的評語,很難想像哪天會有個毒舌卻善解人意或能力超強的年輕美男子突然冒出來,成為她的秘書或查案的夥伴。與此同時,瑚達身邊也缺乏那些人們總是理所當然覺得會存在的「姊妹情誼」。不,對瑚達來說,最接近的「姊妹淘」,實際上也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她的世界如此荒涼冰冷,如此現實,即使成功了也如同失敗,且總是無人聞問。於是,儘管讀完之後不無抑鬱,卻也忍不住覺得那精彩極了。

於是我繼續看下去,隨著《孤島》與《謎霧》一路回溯瑚達生命中那些最為光彩又最為黑暗的時刻。看她到底是如何隨著偵破一件又一件的兇案,在職業上獲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卻逐步成為《暗潮》中那樣一個陰鬱、憤世嫉俗又孤獨難耐的女子。

可以說,《冰島暗湧》系列中最大的謎團,正是在瑚達的身上。也因此,在閱讀這個系列時,最令人感到恐懼的,不是犯罪者的惡意,甚至也不是性別歧視下難以突破的天花板,而是那些看到了瑚達不知道自己將錯過什麼的時刻--那也會是我們將錯過的時刻嗎?那會是我們的經歷嗎?那些母女間的困擾、希冀不再重蹈覆轍卻難以如願的情狀?我們是瑚達嗎?正在成為瑚達嗎?要如何避免成為瑚達?正是由此而生的共鳴,令人難以忘懷瑚達與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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