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知道太陽餅的由來,心情會好一點嗎?
文/光風
腦袋混沌。混沌之中,除了對於糕餅的種種困惑,揚子堂也如同一把鑰匙,間接開啟了繁春堂的記憶,那些因為笑美子而被我刻意封印的記憶。或許因為都是傳統糕點產業,揚子堂與繁春堂有許多相似之處,長條型的工作檯、大大小小的不鏽鋼盆、各種麵粉與餡料、時不時瀰漫空間的香甜氣味,讓我偶爾在攪拌麵粉的過程中,不小心攪拌進思緒,而回過神的一瞬,竟忘記自己是身在台灣還是日本,彷彿另一個平行時空的我還在繁春堂低頭攪拌豆沙。
「一大早就在偷懶喔?」這樣心不在焉的狀態連續好幾天,我躲在物料間發呆正好被白兔撞見。「我看你好幾天都這樣。該不會還在想幾公克的吧?」在圓形鏡框後面,他的眉頭堆疊出許多皺褶。
「也不是啦,但有很多東西想不通。為什麼酥皮是這樣做?為什麼每個人講的方法都不一樣?我甚至連為什麼太陽餅要叫太陽餅都不知道。」我抓了抓頭,感覺問題有如頭髮那麼多。
「太陽餅為什麼叫太陽餅,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他口氣十分驚訝,弄得我莫名尷尬,只好將繁春堂的經驗解釋給他聽,每一款上生菓子是如何依據季節被命名,菓銘也是品嚐和菓子的一部分,特別是笑美子意境優美的「秋風」。
「楓葉的楓?」
「是微風的風。」
「但她不是做楓葉形狀的嗎?」
「這就是這款菓銘最厲害的地方呀,她要表達楓葉是因為秋天的風吹過才變色的。」
他沉思了幾秒,「如果你知道太陽餅的由來,心情會好一點嗎?」我趕緊點頭。「我聽過很多版本,什麼天狗吃太陽、嫁女兒的,或是跟日本人有關係,我是不太信啦,其實太陽餅就是形狀圓圓的,中間蓋紅色店印,長得像太陽那麼簡單而已吧。鳳梨酥早期雖然是冬瓜餡,也會加一點鳳梨,唸作鳳梨的台語『旺來』比較喜氣。啊綠豆椪就是烤完一面會『椪』起來,你聽得懂吧,台語凸出來的意思。」
接著他話鋒一轉:「台灣人很簡單,不會去想太多複雜的道理,好好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哪一天,你像我,有老婆女兒要養,明天就要繳房租學費,我根本沒時間去想太陽餅為什麼叫太陽餅,只會趕快做出更多太陽餅來賣。」
他凝視我的眼神變得銳利,彷彿身體被另一人佔領。我張口想說些什麼,讓原本是好人代表的白兔回來,卻搜尋不到半個字彙。
他隨即笑了笑,恢復往常老好人的表情,拍拍我的肩說:「安群,你想太多了。」他離開了,留我繼續思考越來越濃的迷霧。
「欸!不要偷懶!」黑臉出現了,「糖先搬三斤過去,然後……你自己看好了,動作快一點!」他不等我反應,就將原料單塞進我手裡,上頭筆跡像帶著鋼盔的楷書士兵,手腳併攏站得整齊。嘴上老是掛著三字經的黑臉,竟能寫出這麼端正的字,令人無法相信。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師傅,你的字真好看!」
原本離開的他,聽完特別走回來,舉起沾滿麵粉的手朝我的頭巴下去,頓時白粉飛揚,「你故意調侃我喔?這個字一看也知道不是我寫的!是你叔公啦!看看看,趕快材料搬一搬!」他早練就雷聲大雨點小的巴頭方式,雖然被巴也不太會痛,頂多沾了些麵粉,倒是他說筆跡是叔公的,產生的衝擊才真正大。
有人說,字如其人,可以看出書寫者的個性。在我想像裡,隨意撇撇、偶爾幾筆飛起來的凌亂字跡,才符合叔公乖戾易怒的個性,更不用說,叔公十四歲就進糕餅舖工作,國中沒有畢業,大字不識幾個,他如何寫得一手好字?
下午休息時間,趁一樓休息室沒人,我才將口袋裡的原料單拿出來端詳。那字跡,一筆一畫,堅毅得可以當硬筆字練習帖。相較起來,我的字與小學生沒兩樣,總是又圓又翹,天生散漫。
「你叔公的字漂亮吧?」說話的是美滿姨,原本她走進來是要將太陽餅切成試吃大小,只要四刀,就能擁有完美均衡的扇形,每一口都是八分之一。但她卻拉開椅子在我對面坐下,用八卦語氣說起來:「安群我告訴你,你叔公是為了一位女孩子才認真去學寫字的!他那時候連『烏』和『鳥』都分不清,更不用說寫字啦!」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女孩子是大戶出生,怎麼可能瞧得上賣餅的,你叔公不甘心,白天賣完餅,晚上就翻別人不要的舊報紙學寫字,沒錢買筆買紙就寫在沙地上,比上學還認真咧!」
「結果咧?」
「結果咧?你覺得咧?當然沒有結果呀!她們一家去了台北就沒有再回來過!有些人一輩子也沒辦法高攀,你叔公就是想不通,才到現在還沒娶。了然啦。」突然有陣從樓上落下的腳步聲,嚇得美滿姨頻頻回頭,「欸欸,不說了,別說是我說的。」她回到前店,我低頭假裝滑手機,沒多久叔公便進來了。
「聽他們說,你常常問問題。」愣了一會,才發現叔公是在跟我講話,一方面慶幸他沒有聽見美滿姨說的話,另一方面卻認命接受即將到來的斥責。殊不知他說:「這個行業就是這樣,沒有時間問太多問題。我以前當學徒,都是用眼睛學,不用嘴巴問,一分心很容易受傷。」他舉起少了小拇指的左手,「這是攪拌機攪的,差一點整隻手就沒了。」
「以後有問題來問我。」話說完他便走了出去,如武俠小說裡大俠離場。
小時候,我一直很害怕叔公,不只因為他總是大聲罵人,更因為他左手少了一隻指頭,怪異程度簡直與他的脾氣旗鼓相當。那樣的缺陷與特異,彷彿在告訴他人:「啊,這個人的命運充滿不幸喔。」
雖說如此,他從來沒有罵過我。我小時候頑皮,曾經在廚房打翻一盤剛出爐的太陽餅,他為了護住我,用手臂擋住鐵盤,我沒事,他的手臂卻嚴重燙傷。被送到急診室的他只說:「小安,以後不要靠近烤箱。」
這也是一種溫柔吧。
後來我將叔公的話聽進去,只默默做事,不再纏著其他人問問題。也是這一天,我覺得自己比以前更了解叔公。他跟我一樣,都喜歡上不能喜歡的人,都是在愛情裡因無望受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