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所面對的地獄,你們只是有血緣關係的加害者
文/崑崙
回家又是一趟漫長的過程。
培雅被迫將書包前背,才能擋住鈕扣全被扯掉的制服上衣。她將書包當成救命的盾牌抱緊,護在身前,隨著等車的人潮擠進公車。同行的滿是庸庸碌碌的乘客,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孔瞪著車窗外又或聚焦在手機螢幕。混雜的氣味遠比清晨的首班車更複雜:汗味與油垢味、香水跟體臭、老人身上的樟腦丸味道、塑膠提袋裡便當的陣陣菜香……
一前一後坐在博愛座的兩個大嬸正在閒聊。前面的那個不斷轉頭,手臂隨著轉身亂擺不斷擦撞到一旁的乘客,但大嬸渾然未覺,只有那名乘客臉色越來越難看。兩位大嬸聊得起勁,音量足以讓全車的人一字不漏聽見交談內容。大嬸口沫橫飛之餘瞥見培雅,因為歷經歲月磨練而善於察言觀色挖人八卦,大嬸自然發現培雅的異樣。
「你看,那個女生怪怪的。」前座的大嬸故裝神祕壓低聲音,卻又唯恐別人沒發現似地直指培雅。書包只遮去制服的上半部份,至於下半段則是無助地露了餡,讓人看見那沒有扣起的下擺。
「哎唷,夭壽喔!現在的年輕人真的是不知道在想什麼?這麼不檢點,衣服都不穿好!」後座的大嬸大聲嚷嚷,全車的乘客當然都聽見了。
「我女兒也是啊,在外面搞一堆亂七八糟的,說她幾句還會翻臉!」前座大嬸忿忿不平。
培雅故意當沒聽見,但周圍的乘客,尤其是男性都在好奇張望,尋找大嬸口中那個「衣服沒穿好的女生」。培雅看似鎮定,實則暗自咬牙,那些與毛手毛腳無異的猥褻目光令她臉頰發燙,既羞憤又氣惱,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願意退縮,逞強地站得直挺。
到站下車後培雅確認時間,這時候二姑姑已經在家了。自公務員退休的二姑姑平日固定和退休的同事聚會,也許是喝咖啡或看電影,又或是到各個景點踏青,然後在傍晚七點前返家。現在的時間正好是七點整。
二姑姑的家位在大廈二樓,與鄰近幾棟大廈屬同一社區,住戶多為白領階級或軍公教人員,畢竟這地區就是此類人物的群居地。
培雅謹慎地將鑰匙插入鎖孔後輕聲轉開,接著是門把,同樣接近無聲將門慢慢打開一條縫,觀察屋內動靜。但是好巧不巧,二姑姑正好在玄關,拿著芳香劑對著鞋櫃猛噴,因此發現門外的培雅。
二姑姑那張尖銳的馬臉慢慢扭曲,眉毛倒豎。受到驚嚇的培雅幾乎就要倒抽一股涼氣。
「張培雅!」曾經擔任主管職位的二姑姑就像喝斥下屬般毫不客氣。
心知躲不掉的培雅只能認命進屋,一身狼狽的她引起二姑姑高分貝的驚呼:「你看看你這是什麼樣子!你在外面都幹些什麼?給我解釋清楚這是什麼情形?」
「一點小意外……」培雅無從解釋。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知道就算講明是遭到同學欺辱,二姑姑也不會伸出援手,反倒會讓情形越加惡化。
「這叫小意外?你不要睜眼說瞎話好不好?你當我是什麼、是三歲小孩嗎?這種謊就別撒了。你這樣對得起霖青嗎?他一個男人辛苦把你跟你弟弟帶大,結果他一離開你就開始亂來?」悲從中來的二姑姑突然掩面,發出怪異的嗚咽聲,像患了鼻竇炎的海牛亂嚎著。
在原地罰站般無法動彈的培雅心亂如麻,後頸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她好想趕快離開這裡,二姑姑發作起來不知道要多久才會罷休。
二姑姑好像聽見她的心願,突然粗魯地推開門,「出去、你出去!給我站在外面好好反省!」
幾個正走上樓的鄰居目睹這幕鬧劇,全都如木偶愣在樓梯間,遲遲沒有走上來。二姑姑發現後立刻轉變態度,換上油膩膩的假笑。
「李太太,這麼巧呀!不好意思讓你們看笑話了,這我姪女啊,叛逆期不懂事。你知道的,年輕人都是這樣,所以我稍微口頭訓誡。呵呵,你要上樓對吧?培雅,還不快讓開給李太太過?」
培雅依言退到牆邊,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的李太太一家上樓。等到李太太一離開視線範圍,二姑姑就壓低聲音,陰狠地警告:「沒有我的允許不准進門,在這裡好好反省!」
於是,培雅就這樣孤零零在門外罰站。空蕩蕩的樓梯間偶爾傳來其他樓層住戶的腳步聲跟關門聲,他們進出都不必戰戰兢兢,只有培雅每次都得擔心不慎引爆二姑姑這顆炸彈。她恨自己為什麼只能寄人籬下看人的臉色過活。
她稍加計算。目前是國中三年級,要自立恐怕得等到大學,仍需三年多的時間,可是忍得了這麼久嗎?
培雅的雙腳因傷開始發疼,便靠著牆壁坐下。毫不浪費時間的她拿出課本溫習,若真想要自立,現在就得作足準備才行,課業是她目前唯一能夠把握的。過去父親對她跟弟弟的成績多有要求,這養成她認真面對課業的態度。但一整天累積的疲累終究還是擊垮了培雅,雖然拿著課本卻難敵不斷湧上的沉重倦意,眼皮慢慢闔上。
雖然地板又冷又硬,但培雅睡得很沉,忽略外界的動靜,完全陷入黑暗的睡眠。
待她緩緩醒轉,一時還分不清自己的所在處,同時發現一雙穿著西裝褲的長腿出現在視野中,配著一雙亮皮皮鞋。培雅視線上移,望著那雙腿的主人,對方同樣也在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培雅多心,那人似乎在注視她併攏的大腿之間,令培雅睡意頓時全消。她認清那人,原來是姑丈。
發現培雅醒來的姑丈不動聲色,終於肯移開目光,堆著關心的笑臉詢問:「怎麼待在外面不進去呢?」
培雅無法回答,油然而生的噁心感令她抗拒回話,並警戒著拉緊裙擺。這動作太明顯了,當然讓姑丈注意到。他皮笑肉不笑,自顧自地繼續說:「被你姑姑趕出來了?我勸過她好幾次了,脾氣要收斂一點,可惜都聽不進去。讓你受委屈了。」
姑丈嘆氣,彎下身將臉湊近培雅,若不是抵著牆壁,培雅真的很想退後再退後,只要能離姑丈越遠越好。
「跟我一起進去。」姑丈伸手抓著培雅的胳臂要將她拉起,培雅雖想掙脫,可是現在吃住都是倚靠二姑姑一家,總不能表現得太強烈,只能強自忍耐。姑丈抓得很緊,手指都陷入肉裡,令培雅生疼。
培雅一聲不吭站起,緊抓著書包擋在身前。姑丈有意無意用眼角餘光瞄著她敞開的領口,已見雛形的乳溝隱約可見,而且毫無防備。培雅羞憤不已,緊咬下唇。姑丈仍未放手,一手抓著她,另一手掏出鑰匙開門,強拉她進屋。
在客廳看韓劇的二姑姑當然聽見開門聲。她發現培雅跟著進門,破口斥罵:「怎麼讓她進來了!你看見她那個樣子沒有?一看就是在外面亂來!」
「你先進去。」面對發作起來的二姑姑,姑丈只有無奈的份,也終於甘願鬆手。
培雅逃也似地快步走進房間,反手鎖上門。她靠著門不斷喘氣,手臂還殘留姑丈緊抓後的觸感,令她相當不舒服,連燈都不開就扔下書包,抱著膝蓋躲到角落,捂著耳朵不願意聽見門外二姑姑的咒罵。
她在黑暗裡待了許久,無數思緒在腦海亂轉。姑丈的笑臉一再浮現,然後扭曲成獰笑。比起鬼妹那些小流氓,姑丈才是令培雅最害怕的人。姑丈時常藉機觸碰她,起初培雅以為是長輩對於孩子的關心舉動,但日子一久還是察覺有異。
尤其是姑丈看她的眼神很不對勁,有時憐愛有時貪婪,完全就是在看待一個極欲佔有的異性的眼神。
最可怕的是幾次培雅發現收在衣櫃的內衣被人翻動過,曾經懷疑是姑姑神經質發作的突襲檢查,但直覺告訴培雅是姑丈所為。這令她不寒而慄,從此養成進房後都要鎖門的習慣,尤其睡前更是再三檢查。若不是知道二姑姑一定會氣瘋,培雅真的很想更換房間門鎖,鑰匙則由自己保管。
好噁心,真的好噁心。培雅發現竟沒有一個地方能夠讓她安心落腳。直到父親驟逝,她才驚覺自己有多無力,在這個世界上是那樣渺小,只有任人擺布的份……
※ 本文摘自 《不能讓老師發現的霸凌日記》,原篇名為〈三 演化成粗魯八婆的少女都該處以絞刑〉,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