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租界的那個上海,或許……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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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租界的那個上海,或許⋯⋯有這樣的事件正在發生⋯⋯

文/小白

民國二十年五月十九日 凌晨二時二十四分

他以為自己愛上她。他以為自己是在為她抽菸的方式著迷,她不用煙嘴,不用瑪瑙煙嘴,或是青綠色玉石煙嘴,煙草黏在鮮紅的唇弧上,蓬亂的黑褐色短髮朝她蒼白的面孔投下捉摸不定的陰影。

他坐在床邊,她在酣睡。床頭櫃上是她的手提袋,以前他從未翻看過她的東西。他打開袋子,圓窗透進灰白曙光,一塊黑乎乎的鐵器,他伸手撥到袋口,那是一支手槍——

袋子被人奪走,屁股上給踹一腳,特蕾莎坐在枕頭上,他跌落地毯。舷窗外灰白色的天空變得橙紅,她坐在逆光裡望著他,赤裸的肩膀鮮豔透明。他覺得鼻子發酸,站起身來,抓過照相機,轉頭朝艙門外走。

右側船舷。另一個大菜間1。冷小曼也打算悄悄起來,不要驚動枕邊的曹振武。按照計畫,她這會該去電報室,有條緊急電文必須發送。

曹振武是她的丈夫,此去香港身負機密使命,為某個極其重要的人物安排行程。他如期回上海,是要在租界裡等候那位黨政要人,陪同他繞道香港從新圳回廣州。

曹振武的鼾聲忽高忽低,如同他的脾氣,時而暴躁時而溫順,捉摸不透。冷小曼此刻望著他,滋味複雜。她有些傷感,可不是為他。她也曾試圖從日常生活中尋找理由,她作出努力,想要憎恨他。她把他身上讓她討厭的地方全都想個遍,從中卻得不到什麼決絕的力量。可是,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有意義的是那些更崇高的理由,更耀眼的詞句,難道不對麼?

江面濃霧散盡,水光閃耀,太陽把白漆甲板照得血紅。他下到底層甲板,往船首走去。纜繩,防雨布,按單數編號排列的救生艇2……人群擁擠在船舷旁,正是日出時分。

這裡有幾張桌椅。可帆布潮濕,沒有人坐——再說,這會,也沒別人,船頭上風更大。他倚靠舷欄,七、八艘輪船呈扇形停泊,船頭一色朝西南吳淞口方向。漂浮的垃圾聚集到水線周圍,海鷗盤旋,在尋找腐爛食物。他朝虛空中咒罵,自我憐惜迅速轉化成一股怒氣。

白影飄過眼角,一小塊絲綢——手絹。在船舷外側飛舞,像一團白色的水母在風中鼓縮。他轉頭,有個女人臂靠船首另一側舷欄,黑呢大衣,綠黃格旗袍(在大衣下襬處窄窄露出一條邊)。太陽從長江口外的天空照過來,灑滿左舷,灑在她的頭髮上,臉頰上幾點晶光閃爍,像是淚水。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她,面孔蒼白,陽光照進她的瞳仁,眼淚被混合成某種金色的水珠,他想,是哪部電影吧?他一定在哪裡見過她,該是哪部電影裡的女主角吧?他愣愣地望著她,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鐘聲敲響,餐廳在召喚客人。冷小曼用手背抹一下臉頰。她看看他,這個一肚子脾氣不知要朝哪裡發的傢伙,她扭頭要走,看到那臺照相機,肩帶拖得長長,一直掛到肚子上。鏡頭蓋翻開,手指按在快門上,她疾步離開。

幫會大先生派來的人走到艙門口時,曹振武早就梳洗完畢,吃過早飯。兩名保鑣把他的箱子提到艙外甲板上。他坐在大菜間沙發上,冷小曼站在門外船舷旁。他不知道冷小曼為什麼不守在家裡,偏要跟他跑出來,一出來卻又老擺出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她忽然打個寒戰,走過去打開箱子,取出一條紅色圍巾包在頭上。

他此來身負秘密任務,行程不僅通知法租界巡捕房,更要請青幫出面保護。他不準備等船停靠公和祥碼頭再下船,那是在公共租界。他要坐快艇從陸家嘴南面的金利源碼頭上岸,那是在法租界,那是大先生的勢力範圍。

兩條小艇同時駛離大船。一條船上坐著個法國人,他是信使,定期從河內保安局乘坐火車轉道海防來上海,隨身攜帶須由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首長親自簽收的密件。另一條船上坐著南京的重要人物,以及他的太太和保鑣,還有四個幫會打手。不久以後,那位太太聲稱頭暈,堅持要爬到艙口「透透風」。

天已大亮,林培文坐在那個快要鏽爛的鑄鐵梯子上,今天凌晨,他用偽造的證件從海岸電臺領取船舶無線電報。他已將電文內容向老顧報告:目標將按預定計畫出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人才是今日之星,其餘的人——包括林培文自己,都是他的配角。

他們坐在一輛栗色「配極」3四門轎車裡,汽車停在金利源碼頭大門口。

林培文看見兩隻小艇一前一後從轉角冒出頭來,他看見快艇艙口站著一個女人,扶欄的克羅米鍍層光芒閃爍,紅色頭巾在江風中飄舞。他轉身離開,從鐵絲網破洞鑽出漁行碼頭。他走到那輛「配極」車旁,擺手示意。

戈亞民跳出汽車,消失在人群裡。外灘路的碼頭出口兩側人頭簇擁。林培文看到那個記者,鬼頭鬼腦的樣子特別顯眼。

法租界老北門分區捕房的程友濤探長帶著幾名巡捕走進大門。今天有要緊人物上岸,幫會負責貼身衛護,他的責任是驅趕閒雜人等,封鎖棧橋外的浮碼頭。汽車要從棧橋直接開上浮碼頭。「配極」車看見巡捕出現,緩緩駛離碼頭出口。

顧福廣站在太古站的南側,長衫底下藏著一支勃朗寧M1903手槍,塞在他那條灰色嗶嘰褲子的左口袋裡,口袋是另外縫製的,格外深,手槍藏在裡頭,十分妥帖。背後那幢沒有窗戶的古怪建築是順昌漁行的冷凍庫房。顧福廣很擔心,他突然發現情況不妙,棧橋已被封鎖,沒人可以隨意出入浮碼頭。如果是車隊,如果車窗拉上帘子……

林培文站在對面街角,正朝這邊張望。老顧身後,沿外灘路繼續向南,隔開兩條與太古路平行的窄街,在小東門大街和法租界外灘路交叉口的鐵柵門旁邊,有巡捕房的哨所。林培文此刻的任務是嚴密監視那兩個單位。顧福廣站立的位置是最佳觀察點,對面金利源碼頭大門口發生的所有事件盡收眼底。在太古路靠洋行街的另一頭,停著那輛栗色的「配極」。

冷小曼已上岸。她也發現情況不妙。那是三輛黑色的八缸福特轎車,他們坐中間那輛,曹振武在她邊上。她不知道別人能不能弄清她坐哪輛車,窗帘拉得嚴嚴實實。

她瞬間作出決定,這會她倒一點都沒猶豫。

程友濤探長站在浮碼頭上,迎接客人。他要曹振武的保鑣交出那兩支盒子炮。法租界地盤不允許普通市民攜帶無照槍枝,安全問題由幫會擔保。

汽車緩緩離開棧橋,繞過大樓向門口駛去。

十點剛過,李寶義發誓說他聽見江海關的鐘聲,那是後來他在茶樓裡告訴小薛的。

這時鞭炮聲響起來,從碼頭大門北側排成一長列的黃包車後面,傳出劈里啪啦的爆炸聲。那一小段地面上滿布紙屑,散發著濃烈的硝磺氣味。租界巡捕對鞭炮的爆炸聲早已形成條件反射。在近來小規模的遊行暴動中,鞭炮被大量應用。這樣的爆炸並不會造成任何損失,但連續不斷的炸裂聲足以把現場弄得一片混亂。

一輛黃包車衝出隊列,攔住冷小曼坐的那輛汽車。車窗是打開的,她搖下窗子,把頭伸出窗外,把食指插到舌根上,使勁嘔吐起來,那是船上的早餐牛奶。汽車急停,她的頭晃動一下,吐出的東西飄落在車門上。她沒有看到黃包車後的戈亞民。車門被人猛地拉開,她跟著一起倒在車外的地上,她聽到槍聲,像錐子刺痛她的耳膜——
NOTE

  1. 頭等艙。
  2. 救生艇從船首按編號依次向後排列,單數編號在右舷,雙數編號在左舷。
  3. Peugeot,今譯「標緻」。


※ 本文摘自 《租界》,原篇名為〈引子〉,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