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是被討厭的少女,所以希望無法與大人妥協的笨拙少女們能活在作品之中──《最親愛的孩子》作者松浦理英子專訪
文/麥田編輯部採訪整理
問:《最親愛的孩子》是以高中女生為主角的故事,與您以往描寫的角色年齡層很不同。請問為什麼會選定這樣的主題?
答:最大的原因在於,我對自己少女時期的痛苦和無助記憶猶新。我認為書寫折磨著少女的社會結構和家庭關係這類題材,在今天仍具有重大的意義。此外,我已經是當今高中女生的父母輩一代,身為父母輩希望傳給下一代一些什麼、自己也能夠比當年身為高中生時更加成熟地看待十來歲的少女,都是我之所以選擇這樣主題的原因。
問:三名主角日夏、真汐、空穗,分別被賦予了「爸爸」、「媽媽」、「王子」這些家庭中的角色地位,尤其以空穗是「王子」的角色和性別選擇相當有趣。能否談談塑造這三名人物時的想法?
答:受到父母管束的未成年人或多或少會對家庭感到不滿,但對同學們而言,日夏、真汐、空穗是體現她們理想家庭和家人的人物。沉穩寬容的日夏如同父親,不擅處世、容易樹敵卻努力變得堅強的真汐就像母親,天真又帶給大家療癒的空穗則等同於孩子=王子。至於為什麼空穗是王子而非公主,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本身並沒有散發出少女般的氛圍,可能也因為同學們都明白身為少女的苦悶,才將夢想寄託在少年這個身分上吧。另一方面,同學們都明白現實中的三人是女性,並未受到普羅大眾男女刻板形象的束縛。
問:如果粗略地將人分成日夏、真汐、空穗三種類型的話,您覺得自己屬於哪一種類型?
答:如果要問自己最像這三人之中的誰,我想應該是真汐吧。寧可自己吃虧也不願巴結惡質的掌權者,要是不小心獻了殷勤,感覺將會失去身而為人最重要的事物,這樣的類型。
問:雖然主軸圍繞在「爸爸」、「媽媽」、「王子」三人之間,但行文上使用旁觀者的「我們」作為第一人稱敘事者。也有種窺見「現實」正在被轉化為「傳說」的閱讀趣味。請問是如何有這樣的發想?在寫作時有感到特別困難的地方嗎?
答:首先,動機在於我無法對那些日本或世界各地的民間故事、傳說等民眾創造的文學作品全然給予正面肯定。民間故事或傳說反映出的是社群的欲望和道德,但那是在社群中位居主流的人們的欲望和道德,而非像女性這類非主流的人們的欲望和道德。於是,非主流受到主流脅迫,或是為了取悅社群被迫擔任方便好使的角色。我一直對這樣的事情懷抱反抗。因此,為了具體地刻畫出少女們在不受到大人或男性支配下的模樣,我設定出以少女們為主體的社群。同時,基於以批判性眼光反映民間故事傳說的起源,我也必須描寫民間故事和傳說誕生、孕育的過程。
至於感到困難的地方,與其說困難,應該說我在下筆時會特別留意方才提到的批判性。我必須要明確地展示出,小說中的同學們在自己編造的傳說中描繪日夏、真汐、空穗的方式,與社群主流用來迎合自己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舉例來說,同學們都明白敘事者對敘事客體具有支配性和暴力性,所以在寫作時會清楚地在現實和妄想之間畫下界線、區分開來。雖然敘事主體勢必是具有支配性和暴力性的,但我嘗試盡力削弱敘事主體這一方的權力。
問:松浦老師描寫高中女生間的相處相當幽默又極其自然。自己特別喜歡同學們在美織家翻閱、討論情色畫冊的段落,感覺像在研讀學校科目一樣,將挖掘性癖好當成要用功鑽研的領域,很有這樣的年齡會抱持的心態。純女生班級裡彼此的互動、對話,以及與異性的對峙等,是您依據自身經驗所寫的嗎?
答:我在撰寫小說時腦中會疊合回憶和想像,因此無法直接斷言是依據自身經驗,對我來說僅是寫出具有真實性的事物。就像厭女的少年毬村也是,我確實遇過這樣厭女的國高中男生,但我塑造出的是比實際遇過的那些人更有趣的角色。
問:故事裡特別著墨到的母女關係大多都算不上融洽,空穗遭生母暴力對待、真汐也感受到母親的偏心,甚至在日夏、真汐和空穗的擬似家庭中也出現了「體罰孩子」的場面。請問這樣的安排有什麼用意嗎?
答:家庭關係是讓少女活得苦痛的一大因素,許多研究表明,母女關係尤其在中產階級家庭是非常重要的。再加上據我所知,在有姊弟的家庭裡,如果母親只關心弟弟不重視姊姊,會嚴重傷害到姊姊的情感(甚至大於兄妹組合)。此外,不僅是母親,父母親對孩子的暴力行為在每個時代都是存在的。我於是將這樣的現代家庭問題融入作品中。另外由於日夏、真汐、空穗之間的「體罰」發生在由不具血緣關係者組成的虛擬家庭的世界裡,感覺上也瀰漫著一種仿擬現實的幽默和官能性。
問:透過《最親愛的孩子》,您希望向讀者傳遞什麼訊息?
答:在這本小說登場的,是那些「恣意賞玩著自己方便操控的少女們」的大人們(尤其是男性)所認定不可愛,因而遭到厭惡、無視的少女們。我自己就曾是那些被討厭的少女之一,才希望藉著讓無法與大人妥協的笨拙少女們(包括過去的我)活在作品之中,證明她們的存在。對於曾因身為少女而孤獨無助、或是此刻正在受苦的少女們,我想要告訴她們:我知道妳們的存在。
問:松浦老師長久以來以女性欲望、性少數作為書寫主題,在如今這些議題已經相對受到重視的時代,回顧過去作品時有什麼感觸?
答:身為作家,我最感興趣的是人際關係的多樣性和可能性,對性向和性別的興趣也包含在其中。雖說自己從早期一直是如此,但二十來歲時寫下的作品果然還是原始地表達出我對這個世界的憤怒,感覺得到青澀之處。儘管如此,在那個尚未有大型同性戀解放運動的時代,不顧世間保守的性愛觀、宛如投身自己信仰的文學之中,我寫出了《本色女人》這部作品。在為過去的自己感到眩目的同時,我也對文學能夠包容自己這般人的力量和偉大,重新懷抱信賴。雖然文學「業界」(不是文學本身)從來不曾溫柔地接納我就是了。
問:松浦老師與台灣、韓國女性文學作家多有交流,請問老師在這些交流中是否感受到與日本的作品格外不同的地方?也很好奇您對其他國家女性文學發展的觀察。
答:我知道台灣和韓國都有優秀的女性作家,但我近年來對周邊國家的文學動向還沒有達到可以發表見解的程度。說到歷史和文化,儘管位置鄰近,但相異之處遠比相同之處明顯,就算抱有相同的問題意識、文學作品擁有同樣成熟洗練的技術,還是能感受到奠基的根本有所不同。以日本來說,女性作家在近代日本有很長的日子裡不被認可,只被當作二流、非主流的旁門左道文學,我自己也是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才受到接納。不過,這三十年來也出現了表明自己更受到女性作家影響的男性新人作家,文學界的氣氛比起一九八〇年代是更好了。我會希望其他國家對女性作家沒有無理的打壓,也沒有莫名其妙的吹捧,那就好。
問:最後,想請松浦老師對台灣的讀者說幾句話!
答:我去台灣旅遊時,在路邊看到一種只有莖呈現紅色、日本沒有的植物。雖然長得細小,但那副宛如皮膚下留著鮮血、幾乎要從傷口噴發出來般卻依然凜然而立的姿態,在我看來是優美而堅強的生物。我希望自己能像那株植物一樣,做為有血有肉的生物挺直而立。希望讀過《最親愛的孩子》的台灣讀者們,在苦難中也能挺直身軀,溫柔優美地站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