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像風一樣的男子與另一位像風一樣的女子
「風流」一詞,從遺風餘韻、儀表態度、韻味意境等正面讚美的意義,轉換為情感不定向,到處流散,四處留情的負面評價。田威寧散文集《寧視》,以她父親為例,詮釋風流:「父親是像風一樣的男子──風起了,風停了,看似瀟灑卻是風自己也不能控制的。」
像風一樣流動,便也意味著,像風一樣不能自我控制方向。田威寧的父親(以下以田先生稱呼),神情迷人,眼睛會放電,註定成為大眾情人。他讓每個女人相信,只要她想,他「便會架起天梯,一步一步爬上銀河,為她把星星摘下來。」他是情場獵人,獵捕而不豢養。愛情,擁有之後便是失去的時候。
風流便是雲散。田先生這樣的情感流動,造成家庭地位的缺席(不論是丈夫或父親)。《寧視》第一篇第一句,就石破天驚劈來一句:「在父親非常年輕時,可能常忘記他有兩個女兒。」
這個俐落的語句告訴我們,這位父親不是不負責任便是糊里糊塗。透過接下來的敘述,我們知道,小小年紀的田威寧姊妹,父母早已離異,母親不在,而父親偶爾回家,丟下區區兩百塊錢,以為足夠她們生活,就走了。然後是兩個女孩的飢餓情狀,以及在廚房的變通與創意。如果什麼糧食都缺,就在嘴唇抹一把鹽巴,再急忙灌水,或在附近飲食店吃「忘了帶錢」的霸王餐。等同於孤兒生活的食衣住行,各種克難與窘境,一切緣於「在父親的世界裡,只有女人、車子、音樂、跳舞,以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
這個男人,事業一再挫敗,卻「以自己的姿態行走」。他的生命力頑強,只要一個圓,就能加上幾道光芒,成為太陽。如此樂觀,田威寧說他「總是面向陽光卻不願意承認背後便是陰影所在。」
母親出走,父親漂蕩,田威寧成長過程之傷感,可想而知。她寫大學時,爸爸續弦,新家容不下她這外人,離家出走,處處無家處處家,一個背包走天涯。她離家,特別帶走一座檯燈,那是剛上大學時父親所贈。「這些年來無論我搬到哪裡,丟掉多少東西,桌上始終立著這盞黑色的檯燈。」「這樣父親就一直在我身邊。」讀到這邊,令人鼻酸。
讀《寧視》,想到另一本陳文玲所寫的《多桑與紅玫瑰》。兩本有所相似,分別寫父母親,他們筆下的父母,都風流,情感趨向俱屬拈花惹草之型,不同的是,《寧視》寫的是父親,《多桑與紅玫瑰》則是母親。
從《多桑與紅玫瑰》的副題:「這個叫做劉惠芬的女人是我的媽媽」,便知道此書不同凡響。劉惠芬先後周旋在不計其數的男人之間,生活奢華,只可同甘不能共苦。她老練能幹,世故大方,口齒伶俐,閱歷豐富,交際手腕好,多少男人(清一色的特點:外省籍、擔任公職、斯文嚴肅)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一生最愛,可能是錢。闊氣,講排場,偏偏賺不了錢,因此舉債,周轉,哄騙,過了一輩子。身後債留子女。
《多桑與紅玫瑰》以母親及其週遭人物為主,而《寧視》是散文集,以家族記憶、成長傷痕為題材,屬性接近楊索的《我那賭徒阿爸》、《惡之幸福》。然而陳文玲與田威寧,都不因此而怨恨置他們於不顧的父母,為什麼呢?從二書敘述看來,他們父母於家庭或有虧欠,但在有限的相處時光裡,對子女都不錯,尤其田爸爸,從田威寧描述父女之間互動的小動作,看得出來彼此的感情。而且兩位父母都是好人,雖然二書並未彰顯父母的人格光輝,反而敘述他們因為善念懿行而把自己推到窘境。
田威寧筆下的爸爸,足以擔任「助人為快樂之本」的代言人。他的做人原則是,不管自己財務有沒有能力,都要幫助別人,他的名言是:「只要是錢能夠解決的都是小事,錢再賺就有了。」田威寧說他若生在古代,一定會每天造橋鋪路和發粥。而陳文玲的媽媽,連哄帶騙借錢度日的媽媽,養一堆流浪狗,因為不忍牠們受苦受難,三餐不繼再餓也不能餓到狗狗。
行善的不一定是好人,但市井小民自顧不暇還做善事,必定是好人一枚。兩位作者的父母都是善心人士,子女何恨之有?
「我像是從岩石縫裡鑽出的雜草,帶著滲入骨子裡的風霜露水長大。」田威寧這本第一部著作,值得圈圈點點的好句不少,句子充滿現代感,不像國文老師習於套用古詩詞而導致黏黏稠稠,若非偶爾出現「父親沒有進入《世說新語》,反而入了《笑林廣記》。」這樣的字句,還真忘了她是中文系出身。
《寧視》大部分文章皆起於生活的某個小事或場景,讓她聯想起「蜷在潛意識的記憶」。除了父親與家人,兼寫老師、同學、爺爺、奶奶、煮飯阿桑、阿姨、一隻猴子等童年記憶的人與事。
原生家庭產生的原生題材,內容精彩,加上好文筆,田威寧啼聲初試,成績亮眼。然而對一位作家來說,脫離了最討好、最熟稔的題材後的下一本,才是寫作的最大考驗。《寧視》第四輯多為抒情作品,不寫傷痕記憶,成績似乎不如前三輯。但以田威寧的聰慧敏銳與才分,她一定可以突破。她是值得期待的新生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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