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柏青之大人的廚房】一則馬鈴薯的精神分析或說諾蘭的壞話
馬鈴薯讓人小心翼翼。它三三兩兩堆在流理台旁,沾著泥,臀大腰闊,面色臘黃。外表土氣,其實內心一似少女十七八,一不注意,起了個心眼,便抽出芽來。發芽的馬鈴薯產生龍葵鹼毒素,好像心底總留點少女心氣總要人看著似,不留心都不行。可惜它終究是馬鈴薯,茄目茄科茄屬,身家清清楚楚貼著地長,離不開土,少了觀用植物長莖離地翹起葉尖彷彿抬下巴的本錢,連那龍葵鹼,聽著名字嚇人,但比起後宮裡專掐在長指尖裡或戴在髮簪銀端的鶴頂紅啦番木鱉啦烏雞頭啦總差一截,入了口頂多鬧肚子疼嘴痲唾流的,少量是不致於死的。是以連誤食的苦都很務實居家,就是這樣鬧不死的,才最日常。受點痛,有些狼狽。下一次又犯了,不乾不淨,餘悸猶存,小打小鬧,我們俗常男女的愛恨。
嫌馬鈴薯土氣,但速食店大薯買一送一的時候還不是大舉進攻。進電影院的時候不能帶炸物。奇怪看諾藍導演的《星際效應》(Interstellar)時,舌頭鹹鹹的卻好想吃薯條。忽然想起了巴魯曼迪先生。
巴魯曼迪是誰?就像佐藤可士和之於Uniqlo,巴魯曼迪大概便是馬鈴薯行銷法國的藝術總監吧。在押田洋子《巴黎小廚房》一書中提到,十六世紀馬鈴薯便已經傳入法國,卻少有人吃,要到十八世紀中,法國發生大饑荒,沒東西可以吃了,歐基斯坦‧巴魯曼迪先生在這時站了出來,他想用馬鈴薯來救饑荒。但要怎麼推廣呢?第一步,他訴諸科學,於學界發表〈馬鈴薯樹的化學分析〉一文,訴諸於理,先正名,也證明,強調馬鈴薯的可食性與營養功能。再來呢,他開闢馬鈴薯田。當馬鈴薯累累生於地,他不是請人來試吃,卻反其道而行,跟國王借守衛來防守馬鈴薯田地。白日嚴守,不讓人近,夜裡放鬆,故意讓人偷。你也知道人就是這點賤,Apple手機總有工程師喝醉了誤把工程機忘在酒吧,女明星總是在紅地毯上一跌再跌,越表現得不欲為人知如蚌殼緊的,越讓人想撬開,越不想怎樣,越會怎樣。就在這股炒起來的馬鈴薯旋風中,他摘了盛開的馬鈴薯花獻給當時的國王路易十六和瑪麗皇后──誰又知道再幾年光景瑪麗皇后的頭會咕嚕發響從斷頭台上滾下來呢──這回兒瑪麗皇后脆弱的頸項耳際邊簪上搖曳的馬鈴薯花倒是挺挺立著,行銷最後一步,名人宣傳,就此,馬鈴薯開始入主巴黎人的胃,也堂堂入主法國的飲食史。
新聞裡報導,導演諾蘭修改《星際效應》劇本時提到「對我來說,整部電影都在說如何做一個父親,主題就是身為父親的意義。」,電影女主角則透露,電影開拍期間,用了替代名稱「佛蘿拉的信」,她在片場遇見一名小女孩,這才知道那是諾蘭的女兒,竟然也叫佛蘿拉,那一刻她恍然大悟,「這電影原來是諾蘭的家書」,是拍來獻給女兒的。原來這是一部以愛為核心的電影。多少影評會這樣解說,連導演自己都說了,我聽得熱淚盈目,拍手鼓掌,滑鼠按讚,但一個字也不信。
哪一部電影不是聲稱關於愛呢,就說說諾蘭吧,《全面啟動》(Inception)中,李奧納多飾演的盜夢者為了妻子甘願被困陷在夢中,大樓塌落城市地平線貼著天際線翻起的夢境像是愛情的鳥籠。
《星際效應》中爸爸疾呼「為人父母後才知道此後的一生,就是為了成為兒女的回憶」,他對女兒說,「父母是孩子未來的鬼」。電影高潮發生在父女感情爆發那一刻,這麼遙遠光年的宇宙距離與時間差都無法隔開,他們超時空要愛。
只是,在我看來,愛是一個起點,故事從這裡起始。但真正推動一切的,可不是愛。我覺得諾蘭才不是為了什麼愛或是感情才去說故事的。確實,他在故事中灌注了愛。但那是對故事本身的愛。是對某一種奇觀或是奇巧概念如何被呈現出來的愛。那種愛,是製作的樂趣。是工匠之愛。是「電視冠軍」裡職人拿著小鑷子在玻璃瓶中細細組裝起船桅搭上龍頭。是一種純粹「故事爽」的心態。要到達那個地方,要創造一個沒有人見過的風景,要激凸爆破,要讓人感受到「天啊太屌了就是這樣」。如果要我描述電影《全面啟動》裡什麼是導演關注的呢?我會說,那就是夢的房間,夢中夢中夢,視覺成像裡不同時間景觀讓夢的齒輪鏈帶拉扯連動著,讓不同流速與景觀的故事在同一秒同步運作。而《星際效應》裡諾蘭則專注在老女兒與年輕父親的時差負債的高低差呈現,還有時間被空間化,無限時間可以成為一種視覺能見的景觀,時間在萬花筒的方塊矩陣中無限開展復又閉合,「你看見所有的時間。」,就為了這一切,為了創造那樣的景觀,為了讓敘事足以推動到那一點,諾蘭需要一個故事,而故事開始總需要一個理由,於是,所謂的「愛情」、「親情」這些大寫的愛就出現了。相較於創造夢與時間奇觀的嚴謹以及精工描述,你看作為敘事中心推動的大寫之愛多麼簡單而粗糙,反正就是那樣。有就行了。不費力,有時甚至太用力,非得大吼大叫,還要配上人聲吟唱配樂,那樣大張旗鼓的,就是太合理了,太理所當然了,讓人知道那是愛。但不一定感覺到其中的愛。
知道和感覺是不一樣的。回看文學領域,諾蘭的同路人可能寫偵探小說,培瑞克《消失》(La Disparition)是本偵探故事,裡頭謀殺說得雲山霧照,但他真正想做的,不是寫本推理小說,而是弄出一本全書不使用字母e的作品,「有人死了」是故事的起點,但謀殺一個字母才是創作者的初衷。我們這一生讀過那麼多把很多人殺死只是為了表現「這個方式可以有效殺人喔」的推理故事,究竟是表現一個詭計才死這麼多人,或是兇手自白裡提到「我因為太愛他或恨他才必須殺死他」?《名偵探柯南》裡總是鼻屎大動機卻呈現精工錶那樣複雜細緻且要大動員的殺人方式。「我們啊,究竟有多了解他人呢?」東野圭吾在《畢業-雪月花殺人遊戲》裡讓偵探這樣問,殺一個人,方法再複雜,總是可行的,但進入別人的內心,這麼難。事實上小說家在《大概是最後的招呼》裡自己提到,寫這本小說之前,「腦中根本沒有任何故事情節」,只是覺得妻子提到的雪月花之式可以拿來當題材而已。既是,動機與詭計如何貼合?那決定推理小說不是五分鐘的智力遊戲機智問答,而能進一步進入人的心。這一個路線的邊界,也許便是波赫士。迷宮之王,創造謎語,疑問的本身就是答案。他們筆下提及愛,他們描述愛,但愛也僅僅就是愛而已。他們的愛,總是另有所本。別有所在。
國王的衛隊不是為了守護馬鈴薯存在的喔。馬鈴薯很重要,但真正重要的,不是馬鈴薯啊。愛很重要。但沒有愛也無關緊要。關於巴魯曼迪,關於諾蘭,關於波赫士,關於培瑞克,他們真正愛的是……
馬鈴薯真寂寞。沒人知道它內裡細密的愛。變成薯條的時候多熱鬧,好時髦,誰都喜歡。但薯條也是馬鈴薯做的啊。說故事的時候,我經常想起薯條兄弟們。薯條是馬鈴薯的本質?還是薯條是馬鈴薯創造而成的呢?說起創作初衷這件事情啊,就像炸薯條,第一回下鍋炸的薯條總是軟趴趴的,關鍵在於二度回鍋,把油逼出來。夠脆,也硬起來。那樣油裡來火裡去,沒經過的人,終究是不知道的。說到底,我不知道諾蘭倒底為了什麼說故事,也許我只是在諾蘭身上投射了我自己,終究,愛是途徑,但途徑才是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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