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柏青之大人的廚房】卡佛成為電視冠軍王
男孩與女孩吵架。男孩與女孩結了婚。男孩與女孩繼續吵架。男孩與女孩相擁。男孩承諾女孩,或女孩承諾男孩,「我們不會再吵架了。」,然後女孩為男孩下廚。直到那盤食物都打翻了,並一一黏在他們身上。
那是瑞蒙‧卡佛的小說,〈所有的東西都黏在她身上〉。生活的重。經年累月的黏。你一定懂,你最好懂。你多希望自己不懂。但你知道自己終究懂。你知道那裡頭發生什麼,你知道自己發生什麼。別人的事情。自己的事情。人類一百年來反覆發生的事情。卻都像剛剛發生。在小說裡的廚房發生。一切還會再發生。
1999年 日本節目「電視冠軍」選出文具王高畑正幸。真讓人羨慕,「文具王」聽起來像是一整間雜貨店那些細什小物貼通通放進書包裡,別人是隔壁桌畫線不能超過的小女生得意洋洋從鉛筆盒裡倒出灑了亮片的膠水或上面畫著無嘴貓X嘴兔發出香味的信紙換來下課十分鐘的公主地位,高畑正幸卻把這一切變成哆拉 A 夢的口袋,這裡頭「許多是為了生活散漫而已經無可救藥的我長期所摸索出來的結果──儘可能不要靠自己的努力、意志力以及儘可能不費事的方法。」,翻開他的書《電視冠軍文具王聰明工作術》,文具的功能性重新超越其審美回歸第一位,並以這些文具重整生活,讓日子過得像是他的書桌桌面擺設一樣一絲不苟,萬物歸其位。
高畑正幸推薦讀者所謂「魔鬼氈」整理法。他說他沉迷在魔鬼氈的世界中。魔鬼氈是所有需要整理術的人都該認識的好東西,便於整理以及輔助攜帶。概則魔鬼氈分成毛面與鉤面,文具王的使用方法是,買許多魔鬼氈回來 DIY,將生活裡哩哩摳摳全膠上魔鬼氈柔軟毛面,然後使用內裡都是魔鬼氈鉤狀面的提包。這樣一沾一鉤,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書本上的圖片顯示文具王的提包內部異常嚴謹,充電器、電線、行動電源啦只要啪的往書包內壁拍便像箝住似掛住了,活像是電路板配置,這樣想來,我們的生活大概也就由這些東西組成。我們把日子都馱在身上,「你的生活有多重?如果你有一個背包,你想放進什麼東西?現在你揹起背包走路,想像背包的肩帶勒住你臂膀的感覺,假設現在背包要燒掉了,你只能從背包裡搶救一樣東西,你會拿出什麼?」,電影《型男飛行日誌》(Up in the Air)台詞,生活憑此為核心驅動日子高速運轉。高畑正幸有他的魔鬼氈,瑞蒙‧卡佛則可以憑他那篇小說參加電視冠軍王。所有東西都黏在他身上,有時拿不掉,有時是自己找的,不但沾前固後,還要把一切黏得整整齊齊妥妥當當。「儘可能不要靠自己的努力、意志力以及儘可能不費事的方法」,高畑正幸做到了,好的習慣帶來好的生活。卡佛或者他的小說中人物也做到了,毫不費事,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我們大部分人的人生也做到了,也不過就是這樣,我只對一件事情誠實,那就是說謊。我這一生,只有一件事情做的頂好,那就是失敗……
魔鬼藏在細節裡,細節裡的魔鬼可能也要用魔鬼氈才能藏得夠穩妥。電視冠軍若繼續舉辦,最好可以讓小說家丁允恭用小說〈擺〉一起參加。小說裡頭,男人的偷情距離很短,時間很長。他一家定居樓下,情婦住在樓上。男人老用出門運動當理由。運動也是做了,只是單打不如雙打,卡路里都消耗在樓上情婦身上。但樓下老婆也是狠角色,配發了一只健步器給男人。這會兒男人的偷情有了使命,為了讓「出門運動」的理由更逼真,除了在情婦大床上單點上下外,其他時間,男人非常忙,前前後後在情婦房子裡健走,腳步咚咚踩在老婆頭上。〈擺〉好看得不得了,感情可以偷,中產階級最刺激的冒險旅程也不過就是樓下的家走到樓上情婦床上的距離,奮力的擺,甩啦甩啦,好像可以把生活裡一切僵固的都擾動,甩久了也就不黏了。但小說就好看在,連這理應激烈搖晃瓶身的搖晃都變成一種慣常,等一切習慣了,「鐘擺在兩個端點之間之擺盪的頻率形成一個動態的平衡」,男人下體垂懸如鐘,男人自己的人生也是鐘擺。大頭小頭總在垂直時報時並報到。甩了半天,也就變成擺,固定週期相同頻率,所有的東西還是黏在他們身上。這是這個年代最無聊,也最恐怖的故事,當然有魔鬼,也有魔鬼氈,但魔鬼不恐怖了,遇見他,興許還有點刺激呢,魔鬼氈恐怖多了,怕的不是黏上去,而是,怎麼撕怎麼拿,壓根不想離。
我知道一切終究會黏在魔鬼氈上,再努力,也就是把魔鬼氈上的東西擺得方方正正,偶爾一點剝脫,終究是換個位置黏附,一切如常。但現在我開始有點叛逆了,若所有東西終究要黏在我們身上,魔鬼氈是居家愛用,人生必備,但如果,我把沾黏的兩面,都改成帶硬毛的鉤面呢?讓硬蕊相磨,帶鉤的註定掛不上,只有尖銳的摩擦,以及碰撞,那也許就是海明威還是錢德勒筆下人物的魔鬼氈提包。有時就期待那麼一次,只要一次,不依附,不歸位,要不就是墜落,要不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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