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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柏青之大人的廚房】愛倫‧坡在巴黎打卡,波赫士點讚

我們在長灘島上的 EPIC 餐廳打卡。我們在金鳳凰酒店打卡。我們在 Jonah’s 冰沙前打卡。我們上傳美食照片。我們上傳風景照。我們自拍。我們上傳十秒鐘錄影。我們檢查讚。我們說 awesome。我來了。我不算來了。我要到你按讚的那一刻,我才真正來了。

我們又在 EPIC 餐廳打卡。我們在海邊聖母岩前打卡。我們在 D’talipapa 市場打卡。我們想在附近傳統小吃店打卡。但問題來了。傳統小吃店無卡可打。它還不稱不上某一種地標,或者,人們還沒想到幫它申請地標。只好手動輸入地名。要到這時,一切才像塵埃落定,叉子落入盤子,懸起的心放下,但那不是旅行的最後一步,滑鼠是腳尖輕點滑移,打卡是旅行的第一步。郭力盺《書寫攝影》一書中提起他在讀罷詩人余光中的〈橋跨黃金城──記布拉格〉後,關注到的是「余光中、隱地兩位先生在布拉格堡黃金巷裡如蝙蝠俠般的攀壁弄姿,或擺出如蠟像館模特兒的架勢、輕扣卡夫卡門環等等相片」。那倒不是個人意見對紅地毯上穿著成花枝還是水母的明星樂呵呵點評,郭力盺提示的是,攝影改變了我們,拍照便意味去過該地,留影成為身體註記的符號,乃至畫面取代記憶,照相就是旅遊本身。而在今天,旅行記憶與攝影路線在臉書上呈現黃金交叉,那就是打卡的發明。臉書時代的旅行,行進路線畫出不是人類所能及終極邊疆,而是網路覆蓋最大範圍,我們按照推薦路線下車尿尿,上車睡覺,然後打個卡,把上車如何艱困尿尿,下車和人睡覺說成旅遊奇聞。

波赫士提出過一個問題:偵探小說的始祖愛倫‧坡是美國人,但為什麼他筆下所創造,也是偵探小說史上第一位偵探杜賓,卻出現在法國?為什麼小說是以法國巴黎為舞台,而不是以他熟悉的美國風景畫作為背景呢?波赫士自己的回答是,一定得是法國才行。他解讀到:「愛倫‧坡心中明白,他寫的東西並非事實,所以把事發地點放在巴黎。」推理小說需要更大的空間,差不多是美國到法國那麼大,不,也許更長的距離,當距離夠遠了,霧好像跟著濃起來,地方跟著變大,一下子什麼都裝得下,例如,想像與謀殺。愛倫‧坡讓杜賓在巴黎打了個卡,現代謀殺就發生了。

我在白沙灘上點了一杯冰沙,這裡的規矩是,點餐才能使用面海的海灘椅,風景被以各式杯裝價格販售。我就在藍色的海邊讀喬艾爾‧狄克的《HQ事件的真相》。小說裡頭,小說家寫不出小說,回到海邊的大房子請教他的寫作老師。他發現老師的成名作,那本作為美國文學史上經典的《惡之起源》原來出自他老先生當年和未成年小女孩一段純純的愛戀。傳說納博柯夫痴迷於昆蟲標本收藏,但《HQ事件的真相》裡那個老少戀的保存期限終究沒變成納博柯夫大氣不敢喘用鑷子挾起蝴蝶標本熱烈凝視的《羅莉塔》,而進入另外一個時間景觀──大房子的後院掘出少女屍骨,《惡之起源》遂成為謀殺的證據,也殺死整部美國文學史,「我們以為是經典的純愛故事竟然是戀童與姦殺的實況報導」──一切進入《壹週刊》的出刊週期,亂哄哄世道裡小說家用盛竹如的口吻慢條斯理說「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那是 2014 年 10 月最後一週。藍色的海浪在我前方來來去去,2014 年 10 月的長灘島註定成為唯一不同於其他年份 10 月的長灘,因為中國人都不見了。大陸官方頒佈旅遊警示,被解讀為旅遊禁令,什麼謀殺技術都比不上一道政策指令,海灘上瞬時少了一個族群,彷彿滅絕。我在小說裡緩慢的推進,隨著頁數漸少,嫌疑犯一一證實不是兇手,然後,答案揭曉了。那一瞬間,我想打個卡,卻不知打在哪,在虛擬的美國小鎮裡?在不存在中國人的白色沙灘上?愛倫‧波在美國,杜賓在巴黎,我在長灘,這時忽然有些了然,「愛倫‧坡心中明白,他寫的東西並非事實」是為什麼?那就是現代推理的真相。敘事是線性的,真相是點狀的,但推理小說反過來為之,敘事被包裝成點狀,真相反而必須連連看後才知道。乍看以為相連且密不可分的 A 點到 Z 點之間,其實塞滿種種突發事件和各式歧出岔路。如果有一本推理小說在故事開始時告訴你一切是因為愛而殺人,請把謀殺帶入 A,愛解讀成原因 Z,那它的結尾必然是,因為 a 而有 a’ 乃至 c 因而 d,而 z 是孤獨的存在。謀殺原因總是因為各種誤會或善意或惡意或不小心乃至有的沒的什麼,A 沒有通往 z 是小說的鐵則,距離的遠近則是種幻念,巴黎不需要存在,但小說家需要一個遠方,近得夠遠,遠得夠近,近到讓讀者以為一切就發生在我們身邊,遠得足夠讓人性在其中迂迴,推理小說是這樣建立的,現實與非現實。合理到讓我們以為這是現實。但現實往往是最矛盾且最不合理的,例如愛總是孤獨的存在。

但再遠的地方,大家也都去了。你打卡我也打。你旅行我也旅行。遠方創造了現代謀殺。到如今,我們去遠方時,便取消了遠方。我們謀殺了謀殺,多大的地方,都變小了。打卡年代的旅行,臉書瞬間 po 文,即時做,即時回應。即時哭訴,即時安撫,即時感嘆,即時拍手按讚。即時到了也就即時離開。「自我成長」因此變得簡單,旅行的價值輕易可見,就是太簡單,也輕易了。乃至我們以為那就是唯一的價值。

真是寂寞的旅程啊。讀到眼睛累了,而防晒油還不需要補導致無事可做,只好去海裡泡泡順便滑手機。在溫燙的水裡,我注意一則《蘋果日報》新聞,「連勝文總部成立 1 個月,臉書無人打卡」,該則新聞表示,相較於同樣參選台北市長的競爭對手柯文哲「相關地標就有 5 個」,臉書上無法搜尋到連勝文陣營相關的地標。像是伊恩‧麥克尤恩小說《初戀異想》中的篇章,男人發明了一種完美的算式,沿著算式摺疊,他可以把自己摺起來,就這樣消失了。沒有遠近,只有摺疊。有一種地標,是以不存在去標記的。空虛,也可以是一種存在。那才是發生在打卡時代的謀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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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欄-陳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