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哪個賤人是你?」「呃,好像每一個都是耶。」

「妳覺得哪個賤人是妳?」
十七歲的費茲傑羅在一個雪橇派對上結識來自芝加哥,小他兩歲的吉妮娃.金恩(Ginevra King),她是甫進入芝加哥社交圈的上流社會千金,門不當戶不對,兩人卻陷入熱戀。
他們魚雁往返,維繫關係,戀情在1917年1月告吹。他曾在自己親手記錄的手寫帳本裡寫了這樣的話:「窮小子不該妄想娶富家女。」這或許是吉妮娃的父親對他說的話,但對費茲傑羅來說無疑是極度痛苦的領悟。兩人的戀情就此不歡而散,二十年後,兩人於好萊塢重逢,吉妮娃雀躍地詢問費茲傑羅,他筆下是否有哪些角色是以她為原型創作出來的,幾杯黃湯下肚,費茲傑羅一開口就沒好話,居然回應道:「妳覺得哪個賤人是妳?」
那次重逢就此不歡而散。對於這段舊情人重逢的往事,費茲傑羅寫了一篇短篇故事〈等飛機的三小時〉(“Three Hours between Planes”,1941年7月,在他去世後才發表於《老爺》雜誌[Esquire]),情節是某個男子在機場等飛機時打電話給老情人敘舊,去她家坐了一陣子後,發現她不但將過往的事全都忘了,還把他當成另一個名字相近的人,他離開後意識到自己已經想不起老情人過去的長相,也很後悔致電給她。
──摘自《危險的友誼》第三章〈一與多的對比─費茲傑羅與海明威的感情世界〉

這陣子Facebook上人人都在玩的幸運餅乾遊戲,用海明威費茲傑羅的書中名句當作籤詩,我的塗鴉牆上凡有分享的人大多一片慘叫:「媽呀也太毒!」「一箭刺中心臟啊!」「真的要這麼狠嗎?」⋯⋯此起彼落的哀號聲,其實正反映了海明威與費茲傑羅,這兩個角度不同,卻同樣犀利剖析人生的小說風格。

其中我非常喜歡的一支籤是這個:「妳覺得哪個賤人是妳?

精準毒辣,卻不是出自費茲傑羅的小說,而是,他的人生!(登愣)哈哈大笑之餘,我把這個籤詩與其典故丟給某位寫小說的朋友N看,N立刻拍桌怒起。「幹,這讓我想到小說家最毒爛的三種句型。」

我精神來了,連忙追問是哪三種句型又毒又爛。

「第一名:你寫小說喔?這樣吃得飽嗎?活得下去嗎?」N怒曰。「你是要請我吃飯嗎?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兩句一起問不然你是要普渡我嗎?」

「別、別氣,那第二句呢?」

「第二名:我是沒空寫啦,不然其實我有很多故事很多靈感可以寫成小說。」N露出陰沈的眼神。「媽的會寫字跟會寫小說是兩件事吼,連這兩個都分不出來你是想寫什麼小說。」

眼看他青筋暴露,我不知道要不要繼續問下去。

「第三名:我跟你說,我有很多故事,都超適合寫成小說,來來來你來寫,寫完版稅分我就好,有拍成電影我再跟你分。」N彷彿壓抑著什麼體內的怪獸一樣,一字一句從牙縫裡緩緩吐出:「動動嘴皮子就以為自己編劇了呢還想跟你分版稅,真以為自己的人生有多與眾不同很多人想看嗎?這句話的分支就是你剛剛說的那個費茲傑羅碰到的事,也是本句型裡最毒爛的狀況:你的前男友或前女友跑來問你,要不要把你們的戀愛史寫成小說。」

「喔,可、可是我還蠻常聽到有人把自己的故事寫成劇本或小說啊。」

「在真實人生裡取材,是常見也必須的事情,但是拿自己的人生,尤其是戀愛史寫成小說,無論是因為自戀、放閃或者復仇,我都覺得太低級了,不是一個小說家該做的事。」N推了一下眼鏡。「我的觀察啦。」

我考慮了一下,決定不要跟他說很多厲害的小說家都會寫半自傳體小說,費茲傑羅跟他的名媛老婆就是一例,而且兩個人還因此吵起來。「不過我一開始跟你講的那個『你覺得哪個賤人是你』的故事,他就把這個真實事件改編成小說,還改編成電影了耶。」

「重點在於改編,改編之後的故事,會在不同的風格、趣味與劇情裡,出現共通的人性,那才是小說家該努力的。」N指著一旁櫃上滿滿的書。「老實告訴你吧,在這整面牆的書裡,信不信,每本書裡都有一個賤人是你。」

「呃⋯⋯」我愣了愣,望著眼前密密麻麻的書背:《動物農莊》《包法利夫人》《O孃》《格雷的畫像》《變形記》《罪與罰》《安娜卡列妮娜》《仲夏夜之夢》《羊脂球》⋯⋯太好了,沒有一本是我讀過的,那些書看起來都超無聊的老實說,但,裡面有個賤人是我?這個好像有點意思。

那一瞬間我理解到,無論長篇短篇小說劇本悲劇喜劇,無論需要花上五分鐘、一個晚上、一週或一年,總要讀下去了,才會知道自己究竟是書裡哪個賤人。

而我或許需要有個人願意用我聽得懂也願意聽的語言,在五分鐘內讓我想看其中一本書,好讓我有機會揭開書裡的魔鏡,問問那本書:「魔鏡啊魔鏡,究竟,哪個賤人是我?

圖片來自改編自費茲傑羅〈等飛機的三小時〉的電影,也許你也能從中找到賤人你自己
Photo from www.threehoursbetweenplan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