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柏青之大人的廚房】生平第一次我放下金匙
真想握著湯匙睡著。筷子經常拿來戳食物,以點破面,太尖銳了。還是湯匙好,有曲面,有底,有隔,像手掬著,能為你用掌心摀暖的,都適合掏心掏肺吧,木匙邊潤,瓷匙易聚暖,鐵匙什麼都能受,這個世界,需要一隻可靠的匙來盛著。我的一天像是水平面,只要一點表面張力的潰裂就能讓一切陷落起波濤,笑還是叫,一句話、一個動作,乃至清晨一點陽光,這些大概就一支湯匙的容量便能搞定。
湯匙骨硬,柄是鐵是銅,梗梗於懷,再有禮貌作九十度垂頭的匙子那柄都是直的,也拿它沒法,尋常都橫著放。日本雜貨品牌 Natural Kitchen 引進台灣時,一款小碟子賣得好極了,幾次去都缺貨,碟子邊緣向內延展反折,原來是扣湯匙用的,湯匙放下去,匙緣剛好啣進碟子折角處,湯匙便能挺挺地立著,流理台上反重力地站高起來,搭配它細長的頸身好像正將手叉腰,怎麼看怎麼威風,立時對湯匙生出敬意,擲起匙柄時不免心懷虔誠,像是劍士得識名劍。那時覺得這設計真有心。所以湯匙對人體貼,讓匙面彎起。人對湯匙體貼,就是讓它站著吧,有直有彎,縱是小器物,也有大器。
我喜歡湯匙。再小的匙子,也總有其用。我喜歡它能容,那是肚量。也喜歡它能舀,那則是度量。少年時代我唯一不敢說的一個字是不,不敢拒絕,有多為難,自己吞,那不是肚量,只是把自己活小了,嘴裡說好,耳邊老響起匙面刮擦著碗壁金屬聲響乒乒乓乓。後來也不是變得比較有勇氣了敢說不要,只是慢慢知道,湯有湯杓,茶有茶匙,瀝水有瀝杓,煎炒有鍋鏟,是什麼匙子就有什麼功能,有什麼匙子就有它自己的容量,一匙是一匙,那是在拿捏了,可以寸底,怎麼量深,懂得了深淺,明白了進退。有時要滿,有時知含蓄。
有湯匙出現的故事,總是充滿希望。超能力者的標準配備不過是一把湯匙,此世界以為堅不可動搖的物理界線經常從折起的湯匙線條開始彎曲。1963 年美國惡魔島上囚犯憑著一根湯匙挖出隧道,這故事我們大概都是從電影《亞特蘭翠大逃亡》(Escape From Alcatraz)看來的。那根湯匙一直往下傳,看浦澤直樹的漫畫,經常出現湯匙,《怪物》中有一名逃獄之王米爾西,他一生都在逃,憑著一根湯匙在監獄進進出出,到了《二十世紀少年》,一根湯匙既要被超能力者折彎,又要出現贊助主人翁們逃獄,堪稱無台詞最佳配角。與其說浦澤直樹的故事裡需要湯匙,不如說,他的故事其實和脫逃有關。但重要的不是逃出來喔,而是「把重要的話傳達給你」,那不正是大江健三郎在《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所說:「我將梅爾維爾在《白鯨記》尾聲處引用的《聖經‧約伯記》:『唯有我一個人逃脫,來報信給你』當做小說的創作原理」。手握銀匙,那就是小說家的誕生。
凝視湯匙就能給我平靜。真奇怪,湯匙不是平的,它的形狀像是折出來的,其鋒緣多扁薄,彷彿無物,卻確實在空氣中存在著體積,一根針尖上能站多少天使?一根湯匙上又能盛放多少天使?如果此刻我們在站立湯匙的背面,沿著匙背往前,攀過匙鋒後由湯匙外緣走進匙面,那時我們是在湯匙裡面了,卻又終究是在匙子外面。到底是在裡面還是外面呢?湯匙到底不是克萊因壺:「於四次元的曲面空間中得以描繪」、「雖然在瓶中,卻會不知不覺移動到瓶外」──岡嶋二人的小說《克萊因壺》便藉由描寫虛擬實境玩了一手「遊戲裡就是遊戲外」的書寫詭計,乃至令閱讀者產生「我們是在裡面還是外面」那樣閱讀時所一手建立之經驗與體認全在一夕被抽板騰空的幻境體驗──但湯匙也足以讓我們想起宇宙了。很多時候無限根本沒有意義,永遠也不過是到不了而已。如果宇宙的模樣是一根湯匙,真想舔舔它,意猶未盡,世界的味道是什麼樣?
我把小湯匙掛在脖子上,像是護身符。小時候以為有搖匙金母在,真好,連湯匙都有自己的神明。我的另一個神明王菲也唱「生平第一次我放下金匙,任憑自己幻想我和你」。後來經常在好喜歡別人的時候想起這首歌,放不開,心理有點矜持,腦海浮現小金匙。「畢勒與維蘭施亞終於睡著了,踡著就像兩隻湯匙。」所以大風大浪都過去了。為什麼讀到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裡這一句話的時候,心裡像讓湯匙挖著,只是柔軟起來。有愛,卻不慾望。盤算對誰好,雖然這樣對自己不好。想起所謂矜持,也不過就是我們最靠近的時候,像兩根湯匙,就算是永遠不會交疊的。
※專欄內容為作家個人創作,不代表本站立場
Photo from Flickr CC by Alan Lev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