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伊坂幸太郎,請告訴我,什麼叫做正義?

文/正好

**內容略有涉及劇情,在意者請勿繼續閱讀**

他們並不想知道真相。
──伊坂幸太郎《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

我一直記得,第二次重讀伊坂幸太郎《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時,因為捷運車廂一陣搖晃,我不得不把黏在手機螢幕上電子書的目光移開,抬起頭,剛好看見車廂上方的監視器。
當時正看到受人誣陷的主角在一邊逃亡一邊想辦法證明自己清白的途中,不斷試圖躲開無所不在的監視攝影機。可以想見我一抬頭也對上另一個監視器的心情。

發現正在讀的小說這麼切合現實,真的是一件超不舒服的事情。

最近由於隨機殺人事件導致八歲女童被割喉的新聞,死刑的存廢再度引起話題。姑且不論上一次的捷運隨機殺人與這一次的校園隨機殺人,都是在「死刑存在並執行中」的時代發生,顯然死刑對特定案件並無嚇阻效果,我真正關心的是,我們把判人於死的權力,交給了什麼樣的政府,甚至是交給了什麼樣的媒體與群眾心理。

我其實還並不確知自己究竟要在死刑存廢的絕對黑白之間選擇哪一個。

我得承認我跟一般人一樣,如果有人傷害了我心愛的人,我的直覺就是要極盡一切可能傷害回去。若事關我護在金字塔上的摯愛,我幾乎沒有理智或溫柔可言,更不要跟我提什麼人權,那是一個絕對值。
正由於這種絕對值,我不僅考慮到自己或家人可能被哪個神經殺人犯傷害,更考慮到「如果是這個國家與這個法律制度想傷害我心愛的人」。

「你哪根蔥?國家為什麼要花時間誣陷傷害你?」如果你心底浮現這個疑問,或許你該看看《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

不,我說錯了,你絕對要看看。

故事一開場並沒有主角的身影,而是側寫了好幾個互不認識的一般民眾,他們都在電視的直播裡,「目睹」了命案。接著電視台與警方放出的消息裡,很快就鎖定了主角為唯一嫌疑犯,開始全力追捕。
主角是個送貨員,長得很帥,此外別無長物,相當符合「你哪根蔥」的要件,我不妨也先爆個雷:在故事中,他是無辜的。然而有許多證人逐漸出現:豬排店店員證明這個人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前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喝,有人作證這個人曾經在地鐵騷擾女性,有監視器拍到這個人在案發前購買兇器⋯⋯而那些事情,他都沒有做過。
而書中主角曾經見義勇為的事蹟,也可以被扭曲成別有所圖。原本俊俏誠懇的臉,媒體總有辦法找到一個切入點,讓他看來充滿惡意冷血。

你信不信?如果有一個龐大的力量想要你下地獄,你會連天堂怎麼寫都被消除記憶。

《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裡告訴我們,言之鑿鑿的所謂「證據」與「證言」,都可以被操弄,操弄到連提出證言的人都完全相信自己所說的話。誰做得到這樣顛倒黑白的事?多著了,政府可以、財團可以,更可能的,是政府財團黑道白道一起聯手,加上媒體輿論的操作,簡直天衣無縫。他們可以讓《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裡的主角罪證確鑿,該死得毫無疑慮,就像江國慶,就像鄭性澤,就像那些我們根本可能沒聽過的所謂死刑犯。

從故事裡出來,思考我們自己所在這座島上的掌政者、財團、媒體與輿論環境,我們是不是真的能像一開始那麼確定地說,我要死刑來完成正義?
更深一層的想,我們是不是只能靠死刑這麼絕對而不可逆的刑罰,來完成淺薄的正義?

我不知道在死刑存廢間,究竟哪個答案正確,也許兩者都需要配套,就會讓兩者都更適宜執行,可是在那之前,我只能說,我不相信台灣的死刑。

我不相信在台灣,死刑就可以執行正義。

上面這句話或許有很多疑慮,畢竟每個人的正義可能有不同定義。但死刑不是,死刑只有唯一定義,而且不可逆。不覺得很危險嗎?為了每個人心中各不相同的想法,要決定完全無法挽回的生死判決,而被決定的那個人,你可能完全不認識,可能被許多別人決定要傳達給你的訊息誤導,可能是另一個《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裡的主角。

而我們或我們心愛的家人,可能,就會是下一個,為了完成別人的正義而死的祭品。

在讀《Golden Slumbers:宅配男與披頭四搖籃曲》之前,先來看看法務部在102/4/19與103/4/29分別執行死刑的11位死刑犯裡,你聽過幾個?看看他們被判刑的事由,想像一下,如果你或身邊哪個人的名字代換進去,別人看著這些事由,是不是可能也跟你一樣無感,甚至覺得死刑還便宜他了?

到底什麼是正義?

容我再重複一次,其實我還並不確知自己究竟要在死刑存廢的絕對黑白之間選擇哪一個。
我跟一般人一樣,如果有人傷害了我心愛的人,我的直覺就是要極盡一切可能傷害回去。「殺人償命」是一個非常直覺也乍聽合理的簡單思考邏輯。找一個兇手,利用輿論壓力依照法律途徑弄死他,很容易,比起改變政客財團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比起改變見不得人的檯面下交易,比起改變被政治與輿論牽著鼻子走的司法現狀⋯⋯都容易太多。

但如果我明知他們就是會為了掩飾過錯或平息輿論而草菅人命的那種貨色,還把宣判死刑的權力交給我早就認為難以信任的腐拜政權,而有一天,傷害我心愛的人的元凶不是一個人,是一股可以顛倒是非的勢力,我要找誰償命?

到那時別忘了,那個決定的權力,是此刻我們親手交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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