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用幾個名字,才換得到真正的平實生活?
文/正好
第一次看到《擁有七個名字的女孩:一個北韓叛逃者的真實故事》書封的時候,我笑說:「還以為是什麼言情小說的封面呢。」書封上的女孩微微側過臉,飛揚的髮絲與甜美的容顏,彷彿出自言小書封繪者之手。
後來看到本書作者李晛瑞(這是她第七個名字)本人的演講影片,我這才驚覺,原來這個女孩本人如此精緻美麗,幾乎可以躍上銀幕,成為其他故事裡被眾人追求保護的第一女主角。
很快地我也發現自己這樣的想法有多麼愚蠢,用一本書的封面或者一個人的模樣來決定背後的故事,那是多麼貧乏的想像。
就如同我用「脫北者」這樣簡單的三個字,就在讀書前擅自決定了這本書該是什麼樣子。
離開北韓跟離開其他的國家不同,離開北韓比較像離開另一個宇宙。不管去到多遠的地方,我永遠也沒有辦法徹底逃開北韓的重壓。就連對那些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痛苦,才好不容易逃出了地獄的人來說,也是一樣。許多難民都相當難以接受這個自由世界裡的新生活,過得也不快樂。其中,更有一小部分的人決定放棄,回去住在那塊黑暗的土地上。就連我也多次受到誘惑,想回去北韓。
除了作者的美貌以外,我從書中受到的第一個衝擊,就是以上這段話。
長期以來,我們以為脫北者都是從水深火熱之中,經歷了千辛萬苦逃出來的,好像理該到了自由世界就該感激涕零,深受鐵幕外的甜美空氣感動。回頭想想,從前的國民黨也是這麼跟台灣人說中國人民的,從前的共產黨也是這麼跟中國人說台灣人民的,但其實對也不對。
倒也不是那些都是騙人的,只是我們總忘了,在顯而易見的物質貧乏背後,面對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那一塊土地,很難沒有盤根錯節的複雜感情;就好比現在許多年輕人即使痛恨這座島上的政客財團相互勾結、人心與土地的污染愈發嚴重,但仍然願意留在這裡努力一些可能很難很難改變的事情。
這麼一想,或許就多靠近一點那樣複雜的心情吧。
身在一個你認識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會有人批評或告發你的國家中,這種保守的態度為她帶來的只有好處。北韓最慘的一點,就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戴著面具,因為摘下面具就要承擔風險。
鄰居會告發鄰居,孩子會監視孩子,上班的人會窺看同事。
然而感情總是這樣的,一方面會成為最深刻的羈絆,一方面也可能是讓人迫不及待逃離的主因。
在北韓,這個(在當時還叫做敏英的)女孩,學到的是不要有自己的個性,不要多說天馬行空的幻想,如果有人問你未來想做什麼,你必須依照自己的出身與國家的需要,杜撰出一個可能是別人對你而非你對自己的期待。
他們學會習慣告密的鄰居朋友、凡事賄賂的行事準則,還有可以隨時對自己莫名打壓收賄的公務員,卻對陌生人願意伸出簡單的援手感到無比驚訝,銘記終身。
孩子變得早熟,縱使他們被灌輸了可笑的神話並深信不疑,卻仍然知道什麼事不該做,什麼話不該說,因為那攸關性命,而且是全家的性命。
甚至是什麼事也不做,也可能因為政治局勢改變而喪命。女孩的父親,一個深愛妻子兒女的高級軍官,便是如此。在未滿四十歲的青壯年,因為敵對勢力的告發,他莫名被捕入獄,遭到刑求,最後在醫院裡孤身死去,而且還被抹黑成自殺。
北韓政府將自殺視為一種對國家的背叛,這罪名可能株連九族。在母親傾家蕩產的賄賂與手腕處理下,他們逃過了自殺遺族的罪名,卻逃不過接下來每況愈下的慘澹家境。
而保衛部對那些真的會影響百姓生活的犯罪行為,例如非常普遍的竊盜或是貪污興致缺缺;他們把心力都放在對政黨的不忠,不管是真的抑或只是有人想像出來的,就足以讓整個家庭—祖父母、父母,以及小孩—人間蒸發。
女孩在十八歲之前,因為好玩,因為好奇,不顧母親的阻止,偷偷渡江溜到了中國。等到她玩夠了,終於想要回家的時候,母親冒著危險打來中國的一通電話告訴她:因為她的離開,他們家被盯上,必須緊急搬離原來的地方,不然遲早會因為家裡有個脫北者遭到逮捕。
女孩只好留在中國,用她的另一個名字,而這只是她的第三個名字。很快地,她又要因為逃離親戚幫她安排的婚事,而換上另一個名字。
她並沒有因為離開北韓而過得比較快樂。有些事情,在北韓,在中國,甚至在台灣或美國,有些事情只是程度輕重之分,但不會改變。
在殘酷的領導人跟受壓迫的百姓間是沒有分界線的。金家的統治方式,是讓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套殘忍體制下的共犯。從最高層到最底層,每個人都被捲了進去,而且還模糊了道德規範的標準,使得沒有人能夠維持清白之身。
我們耳熟能詳的是,在北韓,家裡失火了第一個要搶救的不是財物,而是偉大領袖的畫像,也許很多人覺得可笑,然而對北韓人民來說,搶救領導的畫像就等同於搶救了一家子未來的平安。
別輕易地說「如果是我,我就算在北韓統治下,也會/不會⋯⋯」,別輕易對他人的生活與決定下論斷,尤其是在那樣一個幾乎是平行宇宙的國度裡。女孩拋棄了六個名字,也拋棄不了記憶與出身,而我們這些一邊喝著罪大惡極財團賣的鮮乳,一邊對新聞裡各種官商勾結惡意營利視而不見,一邊侈言原則與堅持的人們,其實真的沒有對北韓統治下扭曲的人性感到驚訝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