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柏青之大人的廚房】夜市散步學
最愛四五點的夜市,那些店先先後後的開,鐵捲門有的拉起有的放下,這頭走過了那裡還關上門,下一輪晃到頭這間店又開了,此張彼闔,魚鰓開閉,一條街來來回回就能走四五次,一個晚上能走得這麼長又這麼短。雲都黑了,心裡有點神祕的歡喜。
那些說每家店賣的衣服都差不多的人有福了,花更少的錢,有集中托高的享受。那些說每家店賣的衣服都差不多,但依然堅持不懈逛下去的人則有服了,款式一樣也有不同價,三件拼四百還是四件打五折,價格雷同也有細節上差異,綢還是麻,嫘縈或要天然絲,同件上衣卻有不同色口袋,我不害怕侷限,有無限可能性才令我茫然,有限是一種寬容,這個或那個呢?是他還是她?選擇多了,就卻無從選了,更少選擇,我反而以為有了自主權,人就是這點賤,也不過謝謝彼此相成全,夜市就是一種共謀,賣東西,買東西的,都有一種超出物質上的理解,例如面對分明歪斜的名牌 LOGO 而跑攤的堅稱是正版不過是水貨或是工廠流出,你的默默斂首將來也會反應在選票上,像是很多次執政黨號稱的民主也不過是讓我們在爛水果中挑出一個比較好的。也許是我把事情想遠了,何妨買完了繼續散步,有些人異中求同,一個夜市不過走成一條街,一桿衣架從左刮到右,也就把一整夜都逛完了。有些人在同中求異,那時候世界是衣服,街道織成經緯,在花色與紋理之間迷路,一次一次邂逅,同樣的結,在不一樣的褶曲上,像這一生會遭遇很多次傷心,還好分散給不一樣的人,如果是同一個,該會讓那人得意多開心。
有時躲雨,有時等待下雨,塑膠棚下都長出鬍鬚,雨聲偌大,帳棚膨脹,整條街的貓都弓背暴動。雷鳴從下午開始,工讀生手揮電蚊拍一如持團扇,不知是拍子聲音大還是蚊鳴大,反正最後都讓給晚間的雷聲。為什麼九零年代的歌詞都唱大雷雨中的奔跑還有誰在下頭等的屋簷呢?如果世界上所有的塑膠棚都連起來,是不是可以變成屋頂,誰都怕散步濕了身,可很多時候我更像地上一個汙點,心裡很多愁,也想等待一次淋漓的刷洗。
很難奔跑,隨性駐足,走得隨意,停得任性,夜市適宜散步,也許只是因為,沒有別的方式可以進入夜市了。人群在街頭,化整為零那樣全都失去個別的差異性,浪潮般一撥一撥大流量的衝擊向四邊孔道匯去整流。那是一種對腳的集體催眠,「風往哪裡走,我就往哪裡去。」禪宗公案且云。秩序到底是怎麼形成的呢?也不見箭頭,從沒有指標,夜市自有一種神祕的趨力,以中央擺攤的小攤販為界,左右各分流,順著街道人群的濃稠密度,那些揮手擺腿之間的風阻、隊形的弧度、乃至於人體流體力學,形成一股看不見的力量,不可逆,跟著走,連決定都省了,散成這樣,把身體都交出去,就是一種渙散了。想起了伊坂幸太郎小說《魔王》,小說裡沒有實際指名的反派,連有證據的惡行都找不到,只有反對者,但反對多不容易,時代有一種力量把人拖著走,跟著往前,就輕鬆了,人群裡殺紅的眼,和聲中高舉的牌子與手,認同不一定對,人多也未嘗就代表正義,也許秩序無關乎正義與否,它往往只體現為一種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