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魯的人生就像一盒全口味豆——《想我苦哈哈的一生》
文/奧杜篤
拿「幽默作家」這種過於寬鬆且有礙視聽的字眼來稱呼他們,就等於忽視了他們進退兩難處境上的本質和本質上進退兩難的處境。他們創作的小輪子全仰仗憂鬱的濕手推動。
有時候在趕著上班的捷運與街道上,我會忽然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面好像很有深度地質疑人生,一面腳步卻不敢停,深怕擋到哪個也趕著去上班的人,然而這樣的思考跟沒有思考並無二致,人潮把我還未曾深入腦皺摺的想法沖散,我告訴自己,把梳理人生的時間留到下班,我的上班時間已經被買走了。
拋開思考人生意義的無用念頭,我和整個車廂的人一樣拿出手機,讀起自己前幾個月買的《想我苦哈哈的一生》,本來以為這本書文字輕簡幽默,應該會讀很快,可是想不到我卻一趟上班捷運只讀得了一章,每天讀一章,就像是每天看一集美式情境喜劇。
很快地,我就發現書名這個「苦哈哈」下得實在太好。這是一個多麼令人疲憊的世界,在苦處還要哈哈哈地大笑,那憑藉的不是咬牙吞忍的工夫,而是靈魂出竅般,從截然不同角度回望自身的能力。
故事裡那些驚人的偏執、扭曲得讓人大笑的情節,基本上就發生在我們的辦公室裡、餐桌上、街邊巷角,還有理應認真嚴謹的政府裡。
不到十分鐘,從聯合車站到法院,這大街上的每個人都在跑,原本一陣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也漸漸形成一只明確而駭人的單詞:「大壩」。
「大壩潰堤了!」這句話夾雜著恐懼,自一位電車上的矮小老婦,或自一名交通警察、一個小男孩的口中脫出——沒人知道當初說出這句話的究竟是誰,不過是誰說出都無關緊要了。多達兩千位民眾驀地拔腿就跑。
是的,這絕對是一本幽默小品,但作者筆下的荒謬情節有時讓我想起魔幻寫實經典《百年孤寂》。尤其是〈大壩潰堤了〉一篇,不知哪來的謠言傳入鬧區,每個人本來都略有遲疑,但一個人驚慌地往高處(城市東邊)跑了起來,他身邊的那群人感染了驚恐也跑了起來,最後有半座城市的人都跑了起來,沒有一個人有餘裕稍停下來往後看看,身後是不是真的有想像中的暴烈洪水。
讀的時候我想起身在捷運人潮中的自己,奇怪為什麼我就不能停下來想一下我幹嘛這樣趕著上班?背後真的有我此時此刻此地非跑不可的理由嗎?
我想沒有誰真的可以嘲笑故事裡的那些人,縱使有一秒鐘能想到「我為何如此庸庸碌碌」也毫無用處,極少人容許自己真的深思,轉眼間就丟開這念頭,繼續逃命似地與世界與時間繼續抗衡,就算我們都知道誰都不可能贏。
真有趣,大家都用跑的呢。似乎沒有人有那個勇氣停下腳步,走去發動自己的車子。
假如你工作勤奮,努力上進,力求思考正面,並遵守符合普世價值的法律、道德與社會規範,在此刻的台灣(或者整個地球上),恐怕並不能保證你得到一個與世無爭、平和恬淡的生活,甚至不能阻止你成為一隻魯蛇,相反的,這世界比你想像更荒謬,荒謬得不是你一個人堅持正道(話說回來,什麼又是正道)就能撥亂反正,甚至只是要求個人的平靜,都難以成真。
這世界是一盒《哈利波特》裡的柏蒂全口味豆,我們從小被教導而且始終相信的那些美好真理,不是不存在,但就像全口味豆裡,噁心的口味總是比正常的口味多,不僅如此,那些「正常」口味也不見得合你的個人口味,而且那麼多五味雜陳亂七八糟的口味混在一起,縱使是甜美的口味,也難免沾染上某些奇怪的氣味,那些所謂「正常」也沒有那麼正常,甜味本該帶來的愉悅也沒那麼純粹,反倒更傾向「還好沒吃到噁心口味」了。
當你一連吃了好幾顆恐怖到堪比化學武器的全口味豆,或者好不容易吃到一顆你喜歡的口味卻發現它早已五味雜陳,你能做的無非就像《想我苦哈哈的一生》的這個作者,用一種超然到幾乎是靈魂出竅的角度,望著你苦不堪言的日子,像是強者我同事一般,把嘔吐物口味當披薩口味,把蚯蚓口味當人蔘口味,把耳屎口味當滷肉飯口味,豪邁地嚼食吞嚥,然後拍拍肚子,發自內心地哈哈哈。
這是我吃了半盒柏蒂全口味豆以及看完一本《想我苦哈哈的一生》後,得到的人生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