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何忠翰 Bingu Ho

【二月:算命】陳栢青:旁觀他人算命之樂趣

文/陳栢青

外邊世界 小編碎碎念:這篇超好看!最後結局根本讓人毛骨悚然啊啊啊啊啊~~(尖叫)(猛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神仙住在市場裡。我陪朋友去算賽神仙。柏油路上好濕,昨晚的夜雨未乾,那地就更黑了,巷子小小的,隨時都會讓人錯過,陰啊我朋友說。我說當然陰,商店街上頭搭天棚啊怎透得進陽光。

走進賽神仙的相命館裡,磨石子地板水涼水涼,什麼都往下,椅子上的破氈毯拖地,珠簾串珠成串落地上,冷氣都是向下吹的,一旁攀在矮櫃前的長毛貓俯地向下急躍,那尾巴毛翹得老高,眼神也是向下看著我,陰的,我想起聽過的怪譚,說相命師多準,因為養的是小鬼。家裡最好不要掛什麼垂簾刺繡簾遮之類,柳條一樣下垂,夜裡溼漉漉的小魂魄都會沿著這類事物往上攀。我打了個冷顫,掩住口鼻說,陰啊。你有沒有感到很寒很寒我都要打噴嚏了。朋友敲了我一下說當然陰,順手沾起我衣服上的貓毛。對了,我對貓過敏。

賽神仙一天只接三組人。要報生辰,卻不是算八字紫微,也握你的手,卻又不單純摸骨或觀手相。很多人說他通靈,也有謠傳是小鬼暗中來報。誰知道,據說他從你一歲如何開始說,一路講,講到大去之日為止,好像是FACEBOOK的年終回顧,只是內容換成你一生大事件。他清晨六點半開門,過八點就不算了。也就是說,如果第一組人馬命太長,讓賽神仙金口開太多,後面的人都沒命算了。我們只好透早天才光就來。但這麼早來,也只排到第二,前頭已經坐一個男孩在等了。我說幸好是第二,不至於第三或第四。我朋友說,最好就是第二。他說,我們先聽聽人家的。頗有點先看看賽神仙實力的味道。

賽神仙頂了張中年人疲憊的臉,身子縮在矮桌後,一切模模糊糊,沒有陰影,他問了男孩出生年月日後,就閉上了嘴。也不讓男孩問,手懸半空像樂團指揮家做出乍止的姿勢,頭且半傾,那眼神且悠悠望向虛空中某一點,某一刻我甚至覺得,是有人在空氣中說什麼嘛?他怎麼,怎麼好像在聆聽?

那沉默快讓我們都在空氣中沉沒了,然後,賽神仙開口了,卻只一句話。

蘭花要移株才會活。他說。

我們看不見男孩的臉,但從彼此相望的眼中,也看得見自己一臉大便樣。賽神仙說的是什麼意思?

你回家問問你媽吧。賽神仙搖搖手說,信得過我我再繼續說,你就跟他說我講這句話。

什麼意思,我都想舉手問了,朋友輕輕拍我的手臂說,笨啊。他說,那意思是,這人可能不是自己爸媽親生的,一個盆栽種不下去,所以必須移株換盆⋯⋯

我可看見男孩苦憋著的那張臉了,但他沒回家問,只是起身走到我們後頭,正從口袋拿出手機。

我們就趁這個他確認自己是不是自己媽親生的,根本是八點檔高潮前的廣告on檔往前進一個順位。天知道等等廣告斷口後會有什麼情節。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陪朋友去算命了。這一年來,我像是最稱職的伴娘,捧著別人刺著撩亂命運紋路的厚重裙擺,走過那些或敞亮或陰暗的穿堂或小弄,去等待摸骨神算某某老師某瞎子為他們揭開面前猶罩迷霧的頭紗⋯⋯

要我說,和手帕交爛哥兒們能夠一起做的最好的事,絕對不是去搭雲霄飛車。一起上去又下來,暢開喉歪臉尖叫在同一時刻,比月經同時來還準,那有什麼好玩?我是說,下了車以後買一張莫名其妙貴盜賣五百塊的照片,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安全桿齊肩壓下像是一次打勾勾,是帳號綁定,那不是考驗,頂多是用共同的經驗證明,證明你們是,至少還是,還是朋友。

要我說,和手帕交爛哥兒們能夠一起做的最好的事,莫過於一起去算命。

我們在算命時最善良。善良與其說需要堅持,很多時候只是起於一種無奈。正是那時,白了臉,唇閉了又想開,解釋像總缺了那麼一句,人生就總遺憾那麼一部分,一雙手縱能翻雲,如今只能擱在膝蓋頭上搓了又搓,又能怎麼辦呢,也就這樣了,命運之前,再混沌的星雲,再高的星星,鐵板一塊,砸不動繞不過。氣傲心高,對未來多少想像,聽完答案,倒先怯三分,眼不能直視,頭還沒低下,心已經垂到土裡。那時看人,怎樣都像仰望,有點渴求,一想到自己成了這樣,終將成這樣,忽然間,什麼都能捨得了,還多了些餘地能去愛人。問話時只覺得慌,心底很早荒涼一片。

所以世界上最能感受到善良的事情是算命。最能體現邪惡的,則是陪人算命。命最怕的不是算,是去比。算命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事情,知道未來發生什麼,分不掉,沒有辦法share,不可能有人幫你搶單結帳,但它應該是孤獨的旅程,單人座,無法換位。一起去算,如果自己命好些,富貴還是事業功成,別人最多說,「將來你可要罩我啊」,說得人有天想來難免會難為情,就是在這裡顯出一點窮酸,一種先天不足。聽的人恐怕更尷尬,命還沒真得好呢,卻先要承諾別人,那將來如果不好怎麼辦?再好的命,被人一褒一求,多虛榮也有點虛,像在空頭支票上簽了名。而命若被說得壞些,幾乎像做錯事了,有種羞,會默默的恨起旁聽的人,沒被安慰倒還好,但到底會聽到幾聲惋惜的,可安慰又有什麼用呢,壞狗命是種栽贓,誰都不會認的,但命運是多蠻橫昏庸的判官,八字鬍一捻,摺扇作驚堂木一敲一叩,無稽可證,又鑿鑿可鑑,逃不掉的,且偏偏一旁多了個證人,他知道你的命,像知道你的罪。這下你也想趕快換到證人席去,換旁人來算,聽他怎樣過不好,你知道到時你的安慰聲會大一點,心裡的安慰也會多一點。「原來你的命也不怎麼樣!」我想人就是這樣壞起來的。也不是出於惡意,有時只是一種不甘心。塵埃落定,又希望倒落不只有自己。所以聽說他一個人去算命,還有點祝福,兩個人算命,只有集體向下沉淪。

一起去算命,絕對是決裂的好方法。

有一天你會記得,看見我最無助的模樣。很久以後,我經常想起那些時候,電話久撥不通,訊息總是已讀不回,怎樣迂迴亂打聽好不容易像是炸彈紅白線終於剪到對的一條,終於趕到了,大雪之中,小動物困在泥濘裡一臉污髒,失戀了,被人背叛或是背叛別人了,好親的家人就這樣離開了,沒有辦法挽回的片刻,命運像十樓墜下的冰箱或盆栽迎面砸下,最骯髒,最險惡,你以為是懸崖邊為他伸出手,迎上卻是兩眼發紅無比憤恨的目光。「為什麼要知道!」、「你為什麼看到」

有些時候是不希望別人拯救的。

有些時候是無法拯救的,尤其是在命運之前。

但我還是想跟人去啊。那是一種癮,自己不算,旁聽別人的命,偶爾出謀畫策,希望能在關鍵處發揮火力。說穿了,與其說是旁聽他人算命,其實無比剔透察覺到的,是自己的小愛小恨,想要什麼在意什麼,全在別人的命裡聽得清清楚楚,心起波瀾,如果耐不住,跟著窮追究起來,起點恨心,有點妒意,連自已也想跳下去問,這樣折騰,若不是拷問自己,就真的是在修行了。

也是那時候明白了,人為什麼愛看小說。看越古老的小說越能知道,從十九世紀下來那個上帝視角高高朝下望進去書裡,心頭一片冰清,比小說裡頭的誰都看得通透呢,預先知道角色的性格,感覺到他的命運。但就是看透才痛,清楚那是無法改了,所以先他憂慮,比他無奈。有時候想,如果那是自己該怎麼辦,有時候則沒有自己了,只一心照看書中那個他。閱讀時我們曾貼近某張命盤,看別人的命,知道這麼大的世界裡一個人不大不小的一生,把他當成某個自己一樣,也許他真的就是我們一部分的自己,那時我們多孤獨,但和世界是一體的。

賽神仙對我們招了招手,順位因為別人的媽媽而提前。我的朋友主訴感情不順。他是來算該不該分手的。這幾周來他憂心忡忡,交往好幾年的女孩忽然跟他說肚子裡有了,那一刻他額道上皺起一道深刻的紋路就再沒有退,人生好像強迫跨進下一個階段。

該讓女友打掉孩子嘛?或就這樣結婚嘛?還是住一起變同居,一個全新生活的開始?如果結了婚,那學位還要不要繼續往上讀?還是該趁畢業找個工作算了…….問題好多,分歧線紛至沓來。人生是否從存在一個終極答案?

你要幫我問啊!他說,如果最後還是決定結婚的話,他會捏捏我的手。

然後,我的朋友開口了,我最近在考慮要不要結婚。賽神仙手一抬,標準噤聲手勢,側耳斜坐,這回他接話可快了,先幫我們說,有小孩了對吧。

桌子下我們貼近的手猛然相叩。彼此都應該感覺到彼此手背堅硬的骨節。

賽神仙繼續講,我實話說了吧。不是結不結婚的問題。是孩子的問題。一句話,「杜鵑托卵,維鵲有巢。」

什麼意思?

像回答一個答案,其實是開啟另一個問題。

不,這時候,問題就是答案。杜鵑托卵,鵲有巢,鳩佔之,賽神仙要說的會不會是,鳥類在托卵讓同類撫養,那是否暗示,肚子中的寶寶,其實是別人的?

所以問題不是要不要孩子了,也不是要不要結婚了?問題也許是,寶寶是誰的?

所以,正確的問題是什麼?

正確的人生道路是什麼?

我不知道朋友內心怎麼想。不是說好如果決定結婚的話,他就捏捏我的手嗎?此刻桌面下我們的手仍然相碰,但我怎麼覺得,一手之隔,就好像隔著虛空。他要怎麼做出決定?是否他也要到門外打個電話給女友求證呢?這樣路過的人會不會發現這家算命館外頭打電話的人比裡頭排隊的人多?我想朋友正交往的那女孩正傻痴痴在嬰兒用品店一類閒晃,女孩這時抱著怎樣的心思呢?孩子真的是他的嘛?這時我覺得自己只要再多想一點,都是對那女孩人格的毀壞。

這已經不是算命了。像是對認識之人信賴與否的大考驗。

現在我知道得到答案要付出什麼代價了。

而賽神仙已經開始幫朋友推人生大運了。他閉上雙眼,像被按下熱水瓶一樣不停有聲音流出來,三歲怎麼了,五歲怎麼了,然後是六歲七歲,再來青春期⋯⋯朋友俯在桌上抄著,喔,賽神仙說,三十一歲,至親之一意外身故。

等等,我朋友停下筆來問,可是,我家只剩下媽媽在,你是說我媽媽會⋯⋯

賽神仙開始解釋,至親還包括妻子孩子,還有岳父岳母啊都是至親。

我知道朋友明年就三十了。在我還來不及說什麼之前,我朋友追問,所以至親是妻子孩子岳父岳母都算?

黑暗中那張中年人疲憊的臉有了些波動,某一刻我甚至覺得他就要咧開嘴,彷彿欣慰的笑了,或僅僅給出一個鬼臉,但我們面前依然只浮現一張無比疲倦的表情,甚至比剛剛都更疲憊,他機械式的點點頭,繼續把命帶到朋友的四十,四十二,四十三⋯⋯

但我想說的只有這一刻,我一直想知道答案,說穿了,我想明白人類,我窮究一切,想要理解物事背後的終極。有什麼,為什麼,而算命至今告訴我最重要的一件事,也許無關答案,而是怎麼去問問題。

「所以變成五分之一的機會⋯⋯」這一刻,朋友忽然回過頭來,卻不是問賽神仙,但也不是問我,他只是向著黑暗的某一角,悠悠說出這樣一句話。

於是我得到答案了,那也許會在日後變成問題。就是這一刻,我感覺自己的手被他重重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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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栢青之壞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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