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我又遇到你了,在我們內裡、外在與時代都已衰敗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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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我又遇到你了,在我們內裡、外在與時代都已衰敗的現在

我偶爾與其他大學教「歷代詩選」這門課的同行聚餐,談這課的綱目分配比重,選讀與習作的細節。古典時期說「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即便此課名曰「歷代」,但大部分課程重心仍然在唐詩,而唐詩中不免又以杜甫最重要。我讀大學時這門課的教授甚至在課堂說:杜甫以前的詩都在為其準備,而杜甫以後的詩都又受其影響。足見老杜詩的承先啟後。

之前我們介紹過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遙想了當年老杜心目中的居住正義,他老人家前半生南越吳越,北遊齊趙,過著輕狂消散的生活,而後半生又遭逢安史之亂,四處流寓,漂泊無依。要是在當前批踢踢的定義,這就是一齣標準準的小魯蛇以至於老魯蛇的演化史。

我們以前都說杜甫號稱詩聖、詩史,其詩歌反應社會現實,描寫戰亂和饑饉,但我以為更重要的是,杜甫之狂就狂在於他的詩無事不可寫,不矯揉不假掰——逃難時得友人救濟,請他泡個足湯,他就寫「暖湯濯我足」;與朋友久違重逢,人家請他吃個家常便飯,他又寫「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輪到他請人家吃飯,要酒沒酒要菜沒菜,他寫「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那麼爽朗颯快而真性情的作家,盛唐諸公實在很難享之並論。

但即便看似那麼草率那麼口語的詩歌,仍然有難以想像的質量與厚重。之前的指考考題「舉重若輕」公佈出來,被作文專家譙到翻,說十七八歲花樣少年少女還童稚無邪、天真爛漫,有何生命之不可承重之重,可以舉重若輕。然而更細膩來說,輕重此舉未必與年齡相關,更來自於身世經歷,當生命之沉重不可解來的太突梯過於巨大,沛然難以衛禦,我們不得不提早成熟以迎刃而對,一夜長大。就像本篇介紹的這首杜甫〈江南逢李龜年〉: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李龜年這名字雖然貌似有點龜,但其人可是開元年間的著名樂工,根據《明皇雜論》:

開元中,樂工李龜年、彭年、鶴年兄第三人皆有才學盛名,彭年善舞,鶴年、龜年能歌,尤妙製渭川,特承顧遇。特承顧遇,於東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踰於公侯……其後流落江南,每遇良辰勝景,為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

換言之李龜年就是當初大唐盛世的演藝圈中人,由於特承顧遇年收入破千萬,一如我們的小S、蔡依林、胡瓜一般,在信義區、仁愛路坐擁豪華第宅,甚至超越當時公侯。其後安史亂爆發,龜年流落江南,淪為江湖賣唱,然而聞其歌聲的聽眾難免不想起開元盛世,哭哭而罷酒。

再回來看這首被《唐詩三百首》編者蘅塘退士稱讚為「少陵七絕,壓卷之作」的詩,就會覺得它雖然白話,卻底蘊無窮:「我以前在歧王宅、崔九堂常聽你開演唱會,現在到了江南的落花時節,我們又見面了」。

就像教「舊時王謝堂前燕」這時候,我請同學想像帝寶灰滅湮滅的未來昔日,教這首詩我也會請同學幻設一個場景,在我們南疆的太平島降級為礁,在我們的藝人被迫表態的當前,誰能確保我們危若累卵的偏安政權,還能風雨飄搖幾多時?那麼假若何其不幸地,我們這一代就得身經喪亂,時間繼續推移,五十年後你步履蹣跚行經東台灣某個漁港,聽到不遠對街傳來當年方文山替蔡依林寫的、當年世博的主題曲〈台灣心跳聲〉:「用狂草寫雲門╱用蜂炮築一座城╱媽祖永恆╱世世代代的虔誠」,你走近一看才發現演唱者正是已成老嫗的蔡依林本尊,你當年排隊搶聽過她在小巨蛋演唱會唱現場,看過她著寶藍色小禮服、劈腿一字馬從天而降的永恆場景。白雲蒼狗,物事全非,像張愛玲那句格言的複寫,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在這裡遇見你了

這麼再來讀杜甫這首詩,字行間的感染力是何其雄渾震撼。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追憶》一書的前言,就細膩論述這首詩,他說在一個尋常的年代,沒人會對「尋常」的東西給予珍視,然而我們一旦如杜甫般失去了隨時相聚的機會,相逢的經常成了隨機,再不可預期的珍視物,此時尋常也成了「異乎尋常」:

杜甫現在這副模樣或許不會讓李龜年想到,這樣一個人以前在官宦士紳與騷人墨客的、美事紛陳的聚會上曾是常客——然而,當時誰又能料到李龜年今日的遭遇。杜甫「認出了」李龜年,從李龜年的的眼中看出了自己目前的境況,他希望李龜年也能認出他,能知道他與他曾經是同一種人。

所以這首詩看似那麼美好,卻又何其沉重,如以往詩話所評價的:「四句渾渾說去,而世運之盛衰,年華之遲暮,兩人之流落,俱在言表」,國家由盛轉衰了,杜甫和龜年從盛年走向衰老了。場景從當年的長安天龍國到了江南瘴癘地,但詩的表面什麼都沒說,「又逢君」,我又遇到你了。可能是最後一次,沒有早一步也不會晚一步,一切似乎都太遲了,卻好像又還來得及。

這就是老杜詩,那些國仇家恨,盛世哀音,那麼沉重那麼輕巧地被在現出來。身處當前的我們──我說我或詩選課的同學們,真的無由揣想國破家亡、山河異代,一切猶如量子坍塌蟲洞裡文明基業的終局,像一場暴風雨,像難以回收的風箏線,像夢境本身的夢。但杜甫已經替我們寫過了,他的紀錄那麼短,那麼潦草簡潔,卻重得難以言喻,重得無以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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