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格言讀富蘭納瑞·歐康納與艾莉絲·孟若之向爸媽道歉大會
文/正好
「我要跟我的爸爸媽媽道歉。」當著讀者的面,主講人劈頭就以這句話開場。
不,這不是什麼現正流行的受害者道歉記者會,而是伊格言於9/21在紀州庵主講的經典也青春講座開場白。這天,知名作家伊格言的講題是「讓我們在無邊無際的恐怖中衰老」,要帶領讀者深入精讀富蘭納瑞・歐康納(Flannery O’connor)的短篇小說〈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並同時以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的短篇小說〈家傳家具〉互為呼應,討論這兩位知名小說家筆下「如何對抗長輩,以及敗給命運的方式」。
首先,伊格言指出,在歐康納〈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中,那個守舊、保守,沈浸於過往榮光,並且品味奇差的母親,以及自視為知識份子、新時代青年、觀念進步的兒子朱利安,這兩個主要角色,根本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符合現今年輕人與老一輩的關係,而且這短短的一篇小說裡,僅僅描寫了朱利安帶母親出門運動的一趟公車旅程,卻寫透了世代間相愛卻又互相看不順眼的必然。
故事中,朱利安與媽媽最大的歧異在於對待黑人的態度。在那個「公車上黑人與白人不能一起坐」的不平等規定廢除之後沒有多久,媽媽根本不想自己出門搭公車,非要朱利安和她一起出門。伊格言特別指出:故事的剛開始,整個故事是站在朱利安的視角,用不時出現的白眼與不耐煩,描述媽媽出門前絮叨自己那頂想買又覺得太奢侈該退貨的醜得半死的紫色帽子。
他決定在他為了她的快樂犧牲自己的這段時間裡,要讓自己完全麻木掉。
媽媽一路上叨念著自己不該買這頂帽子,一路講到「這世界天翻地覆了」,暗諷黑人與白人居然能夠平起平坐簡直傷風敗俗,遙想從前自己來自一個多麼富有的大家族,朱利安雖然不斷出言諷刺、不耐煩地打斷,但是當媽媽提到兒提時那幢大房子,朱利安和媽媽同樣懷念,他卻私心裡認為自己比媽媽更了解,也更懂得如何欣賞那幢房子的古老優雅。
伊格言告訴大家,即使是母子倆難得的意見一致,朱利安都認為自己的品味更高一等。
這不是就是每個人、包括講者伊格言自己在內,不斷遇見的問題嗎?伊格言大方地與讀者們分享他自己的經驗,由於家境小康,身為醫師的父親對他有深切期許,他自己大學考入醫學院之後,發現自己並不適合走這條路,想要改變跑道去擁抱文學,卻也因此掀起了不小的家庭革命。在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終於發現,其實他們並不需要這樣傷害彼此才能找到相處的方式,然而這樣的彼此傷害似乎也難以避免,畢竟連歐康納的小說裡,寫的分明就是此時此刻的世代戰爭,其中並沒有不同。
為了證實這個論點,伊格言特別指出:朱利安帶媽媽出門一趟,就把自己比喻為即將赴死的聖人,這與現代青年帶爸媽出去旅行的碎念幾無二致;而分明歧視黑人到極點的朱利安媽媽說起自己的「老黑保母卡洛琳」,並表示「我一樣非常尊重我的黑人朋友」,就跟現在那些把「我也有同志朋友」「我們尊重這些同性戀者」掛在嘴巴上,但骨子裡卻極盡歧視之能事的護家盟,完全一個模子。
聽到這樣的比喻,在場讀者無不點頭如搗蒜,唇角還暗暗漾起與主角朱利安同黨般的淺淺微笑。
伊格言繼續說起故事:搭公車的一路上,朱利安不斷有意讓母親難堪,他想辦法與身旁的黑人攀談,卻反而不斷讓自己落入困窘,媽媽更與隔壁乘客聊起自己的兒子的工作,讓他更加尷尬不耐⋯⋯而這樣公車上的瑣事描寫,正是伊格言今天的主題:「如何對抗長輩」,以及「敗給命運的方式」。他們以非常平凡的方式,進行極其尖銳的對抗,歐康納書寫這些小事的刻薄,和艾莉絲孟若相仿,甚至也有幾分張愛玲的味道。
伊格言坦言,自己和故事中那個自以為文青的朱利安一樣,在受不了爸媽時,會自己創造一個泡泡,讓自己安靜地待在裡面,用無視與冷漠保護自己的知識份子尊嚴,然而歐康納一再用老練的手法將朱利安酸到底,不斷讓他挫敗。
而最大的那一次挫敗,來自最大的勝利:公車上來了一位跟媽媽帶著同款帽子的黑女人,還帶著一個小孩,他們不僅在公車上發生了極端尷尬的狀況,還不幸地在同一站下車,自視高人一等的母親還不斷想要拿點錢給黑女人的兒子,最後,被黑女人的悍然拒絕,驚得跌倒在地。
這是朱利安的勝利,他告訴母親這是你自找的,想要藉機教育媽媽:你不應該這樣對待其他膚色的人種,但就在朱利安為此沾沾自喜之際,他沒有發現媽媽其實是中風了。
歐康納幾近利刃般的故事在此嘎然而止。伊格言緊接著提起艾莉絲孟若的類自傳作品〈家傳家具〉。在這篇故事裡的第一人稱視角「我」,看著好像稱得上作家但其實也不怎麼有才華的姑姑艾芙瑞妲,在庸俗的親戚裡似乎確實有高人一等的聰明,然而等到「我」長大之後,同樣成為一個主修文學、熱愛電影的文青,卻回過頭來發現曾是無味親戚裡最具見識與才智的艾芙瑞妲,不過是個連《慾望街車》都不理解的,專寫無聊專欄的二流作家。
艾莉絲孟若筆下用以自況的「我」,終於發現,他們都不可能擺脫那巨大笨重的〈家傳家具〉,即使遠遠離開故鄉、好像讀了很多書、寫了很多文章,但非常可能終究在下一代的眼裡,自己只不過是個「可能比其他親戚好一點,但也就僅僅如此而已」的二流貨色。
人真能擺脫自己的出身嗎?人真能擺脫那些趕也趕不走的「家傳家具」嗎?在那個年代,在加拿大的安大略省鄉下?我們不知道,但她至少想要擺脫──「我」想要,艾莉絲・孟若也想要。然而那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不會知道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未來的遭遇──但她必須離開,離開家鄉,離開那些本然地笨重著,拖曳著她的靈魂的家傳家具,那眾多令她在黑暗中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的物事──她或許帶著歉疚,但她必須如此。
──伊格言《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16講》
相較於歐康納的尖銳冷酷,同樣下筆如針的艾莉絲・孟若,在最後給了自己答案:這是我唯一的選擇,即使到了最後仍然擺脫不了家傳家具,我還是得離開,因為那就是我要的。
伊格言說,這也正是他當時離開醫學院時,心裡的那個聲音。
以「年輕人與老一輩的世代對抗」為主題,加上自己的人生經驗,伊格言講起富蘭納瑞・歐康納這個在台灣其實很少人知道的冷門作家,與艾莉絲・孟若這位得到諾貝爾獎後被當成嚴肅作家的作品,意外地趣味十足,並且直接擊中在場年輕讀者的生活經驗,獲得極大的共鳴與好評。也許這正說明了,冷門或嚴肅這些標籤,其實都無法真正代表作品,而伊格言一方面不斷向自己的爸媽道歉並在解說時加入許多鄉民哏,一方面挑出故事中那些尖酸苛薄卻特別引起共鳴的段落與讀者分享,這樣在飽讀群書後,用幽默有趣的方式重新介紹兩位重要作家的代表作,絕對是推薦文學作品,最好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