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正的編輯畢旅】人生畢旅五之一:黃明堅問,「你還記得當時怎麼回答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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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浩正的編輯畢旅】人生畢旅五之一:黃明堅問,「你還記得當時怎麼回答我的?」

生命不會空過,即使只是一朵小花,也可以自在開花!──黃明堅

1.

和黃明堅相識經過,可用「偶然」形容之。

有一天,在《新書月刊》辦公室,接到一通電話。

「周總編嗎?」聲音很年輕、很有精神。
「是呀。」我應道。
「我是黃明堅,準備辦一本跟企管相關的新雜誌。」
黃明堅?我讀過她翻譯的暢銷名著《第三波》,但不熟悉她。
「想找你聊聊雜誌的事,有時間嗎?」她在電話那端問道。

關於這通事隔久遠的電話,黃明堅的記憶和我略有出入。她告訴我,在這之前,她和我已經認識,絕非陌生,但不清楚在何時、何地、何人介紹我們相識的了。只因為我在主編《新書月刊》,她認為我或許是個可以請益的對象。

接著,她問了一句讓現在的我大吃一驚的話:
「你還記得當時怎麼回答我的?」

一個年逾古稀、窺望耄耋的老人,哪能記得二十多年前講過的某一句對話?
我答不出來。

你說,編雜誌的事,『問我就對了。」
天啊!狂妄如此,太不像以「謙卑」自勉的我了,她在電話線那一端,看不見我滿臉通紅、羞赧的模樣。

聽到我心虛、微弱的質疑聲,她斬釘截鐵的說:
「你就是這樣講的。而且,不許錄音,不許筆記,還說要請我吃牛排,結果只喝了杯咖啡。」

我不禁苦笑起來。年輕時代的我,真如此不自量力?換作現在,我的回答應該類似下列的措辭:
「對於編輯,我知道的極為有限。如果妳需要切磋,我願意把我所累積的經驗提供參考。」

依我留存的記憶,那時候的我如一片飄絮般遊蕩四海,陸陸續續參與過或主編過《書評書目》、《幼獅少年》、《新少年》、《王子》、《小說新潮》以及「楓城」、「長鯨」出版社叢書和《臺灣時報》、《中國時報(美洲版)》的副刊,多多少少對編輯工作有了自己的想法。

在民國七零年代前後,學院內不像現在廣設與編輯相關的課程,學習編輯事務有點近乎學徒制。初學者跟著資深編輯一步一腳印地模倣,結果大家都像同一套模型壓製而成的。

那個階段的學習者之中,我是幸運的那一個。

原因之一,我入行時已三十四歲。就編輯經驗言,雖是一張白紙,但在軍中的歷練和對閱讀的深度喜愛,比起剛走出校園大門的年輕學習者,心態上多了些老練和沉潛。因此,較容易獲得實作機會,當我把一次又一次的實作經驗加總起來,很快拼湊出一套自我指導的「心法」。

原因之二,我了解知識融合與借用的重要性,且不以為苦。七零年代初,認識了從德國學習工藝設計回台執教的趙國宗老師,他在某一回閒聊時告訴我,留學德國時,課堂上的德國老師居然講授「毛澤東思想」。

我聽了為之大吃一驚,問了個笨問題:
「那是分屬兩個不同範疇的領域,為什麼會教『毛澤東思想』?」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在德國老師心裡,純粹在教一種『方法論』而已。」他笑了,覺得我少見多怪,太閉塞了。

趙教授應該不知道他在無意中遞了一根「魔杖」送我。從此,我手持魔杖,到處跨界點點觸觸,希望凡被點觸到的,都能成金。

管不管用?我搭起「方法論」之橋,將「知」和「行」連結起來,玩得不亦樂乎。

我將服役時讀過的「戰爭十大原則」[1]:目標、主動、攻勢、組織、統一、集中、機動、奇襲、安全、士氣,融入編輯思維,看它產生什麼變化;我把「毛澤東游擊戰兵法」中的「化整為零,化零為整」,柔化為編輯力的戰術應用;從《蘇俄軍事思想》書裡,把俄國獨特的「後方基地」觀念,演化成「題庫」與「構想簿」;我把有限的樂理常識,如「以四分音符為一拍,每一小節四拍子」這種節奏之構成,形成我對雜誌內容編排上音樂感的追求;而「休止符」的必要性,讓我了解「鬆」和「緊」的調諧;我在交響樂指揮家身上,看到他詮釋、表達樂曲精髓時,對各部樂器的掌握,而理解雜誌主編應有的位置高度、以及一首交響樂的完整性,架構於樂章之間的起承轉合與主旋律的前後呼應;我從自身膚淺的欣賞繪畫與設計的程度,領悟了「留白」的重要;即使在日常應酬時,從西餐的上菜秩序,套用到雜誌「落版技術」的活用;更不要說我習慣於把書裡讀到的各類知識跟編輯工作密切結合,以求長進。例如,每次「落版」,都視之為一趟心理說服過程……。我福至心靈,悟得編輯核心能力的秘密:我們是經營空間和時間的人

我笨拙學步,把看似簡單的編輯工作,故意複雜化,搞得面目全非。然後,抽絲剝繭,重加建構。我有點像日本「趨勢大師」大前研一筆下的「街頭營生者」(street smart),「為沒有答案的問題,找答案」。

我用來自我指導的「編輯心法」,就是這樣產生的。

在蕪雜中,慢慢理順條理。我發現編輯力必須奠基於符合使命的「編輯理念」,才能明瞭「為什麼做?」、「為誰做?」和「怎麼做?」;然後依據理念所示,設計「編輯理路」,再以內容去呈現宗旨的終極目標。若想更上層樓,不可不知「何謂策略」以及「策略的應用」。

落實到執行層面時,我把自創的「架構組合」理論,套襲在編輯實務上。

不過,那時候我還沒有從石濤的「一畫」中領悟到「壹的妙用」,我的「壹兵法」尚無蹤影,「不競爭原理」也還沒成形。[2]

2.

黃明堅如約前來。

在台北永康街巷子裡的一家咖啡店,我滔滔不絕地說了兩個多小時,把我那些年學到、悟到的編輯心得,毫不藏私地、一股腦兒全傾倒出來。

當我舉例到交響樂和編輯的關連性時,她揚揚手,打斷我的長篇大論,笑道:
「周先生,我知道怎麼做了。來,喝咖啡吧,都涼啦!」
我愣在那兒,側著頭看她,半信半疑。
結束時,她慎重地說:
「謝謝你,你的一席話把我喚醒了,你是個好老師——我的師父。」
從此,「師父」成了她喊我的專用名詞,推也推不掉了。

我必須承認,她的確有過人的智略。
她的新雜誌不久就創刊了,一年多後,榮獲雜誌界最高榮譽「金鼎獎」。

最近,我和柯先生(隱地)談起這段往事。

「她是我接觸過的、少見的聰明人,才兩小時,就一通百通,我可是虛擲好多年光陰,才演繹出來的那些經驗。」我有點不服氣。
「不,一點也不奇怪,」柯先生毫不訝異,笑呵呵的分析道:「我們都是過來人。不懂的人,以為編輯很難上手,像是堵在面前的一道牆;一旦開了竅,就知道那如同一張薄薄的紙,用指尖輕輕碰觸,就破了。我認為她是真懂,不過她領悟到的可能和你想的不一樣。應該這麼說:你啓發了她。她找出編輯和自己經驗與知識的接頭,相互連結,有了黃明堅自己獨特的編輯觀。」

我轉述柯先生的話給黃明堅。

她顯然很開心,跟我說:
「柯先生說對了。你花了兩個小時講課,我一字不漏,句句入耳。其實啊,我一面聽、一面綜合著以前看過的中、外雜誌和書籍,一面在心底浮現出想像中的雜誌樣貌,你不停的說,我不停的修剪。最後講到交響樂和編輯之間相應的關係時,一本準備誕生的新雜誌,從封面到封底,什麼都具備了。」

她的回應,讓我充滿感激。
一聲「師父」,則建立起我在編輯工作上的自信。

NOTE

  1. 「戰爭十大原則」,經先總統蔣中正於民國48年2月15日親自審訂:1.目標原則與重點。 2.主動原則與彈性。3.攻勢原則與準備。4.組織原則與職責。5.統一原則與合作。6.集中原則與節約。7.機動原則與速度。8.奇襲原則與欺敵。9.安全原則與情報。10.士氣原則與紀律。
  2. 參閱《編輯力初探1.0》、《編輯檯上的小確幸》與《企劃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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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世代編輯這麼說:

  1. 老貓出版偵查課
  2. 康文炳的編輯檯上,和檯下
  3. 陳夏民用功讀世界

延伸閱讀:

  1. 編輯檯上的小確幸
  2. 企劃之翼
  3. 編輯力初探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