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果子離群索書】明明是惡魔的心,為何有一張聖人的臉?
誰說「人不可貌相」?所謂人不可貌相,是指不要以浮淺的刻板印象取人,例如以高矮胖瘦等身材論定一個人的能力,以彬彬有禮或粗獷率性推想對方的人品。司馬遷《史記》引孔子「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話,說他看過張良畫像之後才知道,想像中張良魁梧奇偉,沒想到竟然外貌像個女子,若憑外形論斷,就會看走眼。
但在會看面相、懂識人學的觀察者眼裡,貌是可以相的。人的氣質、心思、個性,一張臉便透露出來了。
「相由心生」是有道理的。以前有部紀錄片《回家》,講的是台北市神話KTV縱火嫌犯被判死刑後,一位死者的姐姐盡釋前嫌,常去探監,兩人結為姊弟,犯人在乾姊引領下信了基督教。紀錄片拍到後面,死刑犯的面容,和落網之初相比,判若兩人,氣質變了,長相也變了。
每次看電視新聞,殺人犯被逮,一副兇神惡煞樣,不是五官不端,而是殺氣騰騰浮現在臉上。這時許多人都會想,不用問了,就是他。
但會不會是附會呢?你已知道他是殺人者,越看他就越覺得暴戾。《列子》有個故事:有人遺失了一把斧頭,懷疑是鄰居的孩子所偷,於是暗中觀察,結果看那孩子走路的姿勢,就覺得是他偷的;觀察他的神色,聽他說話的語氣,更像是偷斧頭的人,一切動作神態,沒有不像偷斧頭的樣子。
過了幾天,失主在掘地時,找到了斧頭,原來是被自己埋在土裡。後來,他再看鄰居家那個孩子,一舉一動、面目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偷斧頭的人。
這就是問題所在,當你懷疑一個人做了什麼事,怎麼看就是他,當確定不是他之後,怎麼看都不像他。想想看,我們在新聞事件中看到嫌疑犯或涉案者,是不是常有「一看就知道是他嘛」這類的直覺。
然而犯罪者是看得出來的,只是一般人不見得有此眼力力。這是一種本領,不論是憑恃先天直覺或後天觀察訓練。《時間的女兒》那位探長葛蘭特就有這本領,喜歡觀察各式各樣的臉,這是他的娛樂,也成為專業。
有一回,十二名嫌犯一字排開讓證人指認。葛蘭特和督察長因某公務也在現場,督察長要他猜猜誰是壞蛋?葛蘭特看了看這十二張臉,點名其中一人。結果證人無法指認任何人,其中十一人打道回府,只有一個人,不能回家,因為他要回回牢裡蹲,他正在服刑,他就是葛蘭特指出的那個人。
為什麼看得出這個人有犯罪傾向?葛蘭特說,這十二個男人都三十幾歲了,但唯有這個人有一張不負責任的臉。
《時間的女兒》的故事便從一張臉展開,這是一部關於臉的小說。
探長葛蘭特摔斷了腿,在病床上閒來無事,翻閱朋友帶給他的畫像卡片,每張卡片都是人像。這時他看到一張畫像,像是法官、軍人、王子之類,盡忠職守,卻不怎麼快樂的人。這是誰呢?翻過面來,看到名字,他驚訝不已,竟然不是什麼正義之士、忠誠好漢,而是為了奪權、殺害姪子,惡名昭彰的劊子手,理查三世。
理查三世是英王愛德華四世的弟弟,愛德華四世死後,理查三世繼承王位,而把自己的兩個侄子,也就是先王愛德華四世的兒子,幽禁在倫敦塔中,後來加以謀害。理查三世遂以邪惡、殘忍的形象遺臭萬年。
葛蘭特不解何以有史以來最惡名昭彰的謀殺者,卻有張聖人的臉。他以警探辦案的精神,企圖為歷史翻案,憑臉辨識忠奸,再神準也只能和測謊機一樣僅供參考。直覺蓋棺論定的惡人不像惡人,疑竇已啟,還得循洞入門(竇是孔洞的意思)探勘。
葛蘭特在文字資料裡辦案,這一閱讀,疑雲重重,確知這裡頭有鬼。例如理查三世,這個史書裡的惡魔,在亨利‧都鐸發動政變時,死於沙場,亨利‧都鐸繼承王位,是為英王亨利七世,但奪位後,在給理查三世定罪的死刑判決書裡,只有殘暴、獨裁等罪,卻未有理查三世謀害塔中兩名王子的罪名。
依常理,亨利七世應強化奪權正當性,必將理查三世妖魔化才對,為什麼沒有這項罪名?是不是直到理查三世死時,兩名王子還在?廿年後,根據文獻,理查三世殺侄的說法才首次出現,更奇怪的是,兇手身亡,死無對證。
幾個跡象顯示,事不單純,必有內幕。
英國史學家也不是笨蛋,長期以來各時代都有學者針對此案質疑討論,只是未能成功翻案,於是給了約瑟芬‧鐵伊寫作的空間,寫成這部長篇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
說是推理小說,不妨當作歷史教材。它告訴我們,讀史書要「於不疑處有疑」,有了懷疑,再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史書最能呈現成王敗寇的無情。若李世民兄弟留下的畫像夠精準,不妨請葛蘭特來判斷一下,進而考證一番,同樣會發現,史書上所載,李世民的兄弟張牙舞爪,一心陷害李世民,李世民為自保而殺害兄弟,父皇李淵自動讓位給李世民等事大有蹊蹺,玄武門之變,根本不是我們所以為的那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