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題:女神】伊格言:千金小姐們的甘味人生
文/伊格言
小編碎碎念:「你的手錶比較貴,還是包包比較貴?」D問。
「手錶。」做愛時她沒脫下手錶。她正背對著他展示她提琴般優美的臀背曲線。這令D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彈奏」她的身體。
「手錶多少錢?」
「22萬。」香奈兒。
「包包呢?」
「15萬。」
我的朋友,哲學系講師D曾遇過三位千金小姐。
第一位千金小姐家裡是做牙膏牙刷的。
「牙膏?」D問:「什麼牙膏?白人牙膏?黑人牙膏嗎?」
「旅館裡的牙膏。」
「啊,白牌牙膏?」D立刻省悟,這麼說實在太白目了(白人,白牌,白目,呃)。
「是啊。」牙膏小姐笑出一口貝齒,潔白整齊,純真健康晴朗燦爛一如新海誠;絲毫不介意的樣子。然而D後來知道,說全不介意倒是未必──牙膏小姐當然是對D有好感的。女人總如此,人帥真好,人醜性騷擾──啊,這說法必然是種歧視;因為事實上,無論男女,人總對自己喜歡的人特別寬容。牙膏小姐當然會對D特別寬容。
傳產千金哪。D心想。看不出來呢。但仔細想,確可猜測牙膏小姐至少是中產階級以上出身──她身材纖瘦,氣質極佳,五官精緻,語音輕柔悅耳。然而她身上沒有名牌,至少D看不出來。「你美到可以代言自家牙膏。」D立刻想辦法彌補了剛剛的失言──事實上,牙膏小姐確實美貌出眾。「哈,我小時候代言過。」牙膏小姐說。小時候?對,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上了自家產品DM。甜美可愛不該是私人資產,該要分享(這是我們之所以時不時「謝謝大大無私分享」的原因),當然,如果分享之餘還能順道增加私人資產,那是再好不過了。
牙膏小姐從小美到大。她此刻尚且俗濫無比地被稱為「宅男女神」,封號是爸爸給的(對,就是那位白手起家的牙膏牙刷大亨)──因為她自小便太受歡迎,風靡小鎮兒童少年青少年,上大學後當然也就風靡大學青年。由於練習機會太多,她因此而成了拒絕大師──深諳各種能將傷人程度降至最低的拒絕之道。當然了,D非常幸運,牙膏小姐並沒有拒絕他的意思。問題是,D也沒有進一步追求的意思啊。
牙膏小姐很快察覺了這件事。某次見面時她終於問D:「為什麼還要跟我出來啊?」
D已忘了自己當初的回答是什麼。約略也是些不著邊際的藉口吧?身為拒絕大師,牙膏小姐不可能看不出來。但她依舊不以為意,保持優雅(再次得證:人對於喜歡的人總是特別寬容);反而就此打開了交心的話匣子。她說,她從不介意交往對象的經濟實力,或說,她個人對於男性經濟實力的要求其實很低。「我知道錢很重要,真窮是不行的;但,對我而言,基本門檻是很容易達到的。」
第二位千金小姐是金融業出身──這不是指她自己,是她父親──簡言之,她父親是個股神,是「香港巴菲特」。
「所以,就這樣?」巴菲特千金撥了撥頭髮,一雙眼晶晶亮亮。廣東腔倒是並不明顯。
「什麼?」D一頭霧水。
「你約我出來,聊得很愉快,我覺得你很可愛,你沒打算帶我去哪嗎?」
「啊?我們先──」
「天啊,你是玩真的,你是真想認識我啊?」
「不然呢?」D還沒完全弄懂:「吃個飯聊聊認識一下啊。」
巴菲特千金也笑起來:「我以為你會約我去你家,或上賓館。」
真是豪放坦率啊。D心想。這倒是與之前她的外在形象全然不符──她外型嬌小清秀,一頭褐短髮,像個不曉世事的小女孩。不,當然不是,不可能是──D想起,他早看過她的裸照;她找了攝影師,做好妝髮造型,為自己拍了不露點性感照,在臉書上大方公開。坦白說,照片本身差強人意,但倒是呈現了另一種模樣──她凝視鏡頭,看來深沉,若有所思──當然,一絲不掛地。
D覺得這性感極了。若有所思的性感當然比純粹的性感更性感──D不知這是否只是他個人偏好,他向來喜歡聰明女孩。後來她也在D床上全裸了(她明白表示對D的欣賞,但沒打算交往)。他們討論她的行頭。她正是好萊塢電影中那種刻板印象全身名牌的富家女;差別是,搭配得宜,不張揚,不俗麗,質感精緻,人也謙和客氣。或許也是因為她的內涵與學生氣質?
「你的手錶比較貴,還是包包比較貴?」D問。
「手錶。」做愛時她沒脫下手錶。她正背對著他展示她提琴般優美的臀背曲線。這令D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彈奏」她的身體。
「手錶多少錢?」
「22萬。」香奈兒。
「包包呢?」
「15萬。」也是香奈兒。說實話還真好看。「哎,會癢啦。」巴菲特千金推開了D的手,但輕輕握住了它。她的手指在D手腕上摸索,節奏彷彿應和著D的脈搏。是個體貼的女孩呢,D心想。
「啊,我的手錶也還不錯。」D的錶不在手上(他習慣一回家就卸下身上所有配件,當然,就男生而言,主要就是手錶)。他有些尷尬──他隱約可以估算巴菲特千金家庭與自己家庭間的資產差距。D自己家也是中產階級出身,家境亦尚稱寬裕;然而主要由於文化資本之匱乏(D的家庭全無任何文化資本可言,因為D雙親是所謂「鄉下老實人」,一生勤懇敬業,僅知努力工作,生活中沒有紅酒,沒有精品,缺乏美食,無藝術戲劇音樂閱讀等種種「惡習」,一言以蔽之曰,沒有文化),D對於整套所謂「上流社會」之文化素養與慣習極其陌生,儘管於智識地位上此刻的他已毫無疑問躋身貴族。而類似巴菲特千金這樣的女孩,顯然是自小於兩方面(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皆得天獨厚且受良好教養者。
想著想著,D軟了下來。巴菲特千金再次展現了她的體貼,柔聲問:「怎麼啦?今天沒感覺?」
「嗯……有點累吧。」D抱住她。
「還好嗎?」巴菲特千金看了看她的香奈兒手錶。「啊,現在還早。我們出去看電影?你不會太累的話?」
於是他們出門了。早知道就別去了,D心想,待在家裡不是很好?他無法事先預期電影還沒看到他們就在附近的酒吧裡遇到了巴菲特千金的前男友。那前男友完完全全是另一種刻板印象,ABC出身,身高不高而氣勢驚人,夏夜裡潮牌背心炫耀著自己的三角肌與二頭肌。完全與D不同的世界──D不矮,斯文乾淨(這是巴菲特千金的說法),長相不差,然而真遇上了此類馮迪索般彷彿雄性激素凝固而成的半情敵時總也頗不習慣。D甚至輕蔑地想到一句法國作家韋勒貝克筆下(角色是高中教師布呂諾,一位不起眼的魯蛇)憤世嫉俗的種族歧視:
我們嫉妒、崇拜黑鬼,因為我們希望自己和他們一樣重新變回動物,變回長著巨大陽具的動物,頂著一個小小的靈長類的頭腦,就像是陽具的附屬品。
天啊。D拍拍自己的腦袋。清醒一點。但清醒過來後也只能知道那還真正確:面對比自己更陽剛、更強壯、更具生殖力(即使可能只在象徵上或刻板印象上)的競爭對手,雄性動物本能的嫉妒與敵意又來了。D捏捏自己臂上軟趴趴的肌肉,嘆了口氣:怪了,巴菲特千金明明喜歡的是自己,至少此刻如此,這類焦慮完全沒有必要啊。但D很快得出了幾種可能:第一,作為生物本能,生殖焦慮始終存在,難以避免;第二,受父權文化制約,D自身對於女性對男性肉體的欣賞或愛戀尚且無法完全接受;第三,因巴菲特千金明示無交往意願因而產生的些微不安全感。
這不奇怪。奇怪的或許是,以上數點,真沒有任何一項與階級差距有關。
第三位千金是個外文系博士候選人──她也是D近來認識唯一可與他談論法農、傅柯、後結構主義、圓形監獄或「全景敞視」概念的女孩。
「我們家是做抽風機馬達的。」女孩說。
「咦!抽風機馬達?做很久了嗎?」D本能地摸摸自己一頭細軟亂髮;然而隨即想起,她說的是「抽」風機,不是「吹」風機。真是天差地遠。等等,為什麼講到馬達製造,他腦海中總想起「保力達B」音樂?
「嗯,工廠或機房用的大型抽風機。」抽風機千金說。她,呃,也是個正妹啊。D心想。和牙膏千金一樣,另一個偽裝成一般小資女的製造業千金啊。然而D隨即發現這想法實在太蠢──難道我們會期待一個臉上迷彩身上機油味的製造業千金嗎?怎麼可能?(相形之下,牙膏千金因為做的是牙膏,形象便不那麼「重工」,那麼「保力達B」,而顯得更「清新亮麗」些?是這樣嗎?)
而後來抽風機女孩告訴他的故事是,大老闆們如何試探「包養」的可能性。「他們不知道我家有錢。」抽風機女孩解釋:「他們就觀察你穿著打扮,你的配件。如果你行頭驚人而職位不起眼,他們會找時機開口試探你:『你一個月要花多少呀?』」
「啊,是這樣啊。」D真覺得長見識了。如果有一天有錢到那種程度了來試試。D偷偷想。當然了,抽風機女孩無須煩惱錢的問題,她的煩惱來自別處。據她說,不只SOD,本土劇裡演的也都是真的──「我的爸媽叔伯們就是在演那齣啊。」哪齣?甘味人生囉,娘家囉,爭產、嗆聲、股東會佈局、謀奪彼此經營權囉。相較下DNA鑑定滴血認親姊妹失散多年之類的細節可能會少些吧?
好吧,本土劇與後結構主義的組合──說來也相當有魅力是吧?
但我並不完全清楚D與三位千金小姐微型羅曼史的結局。照D的說法,最後總是以D畢恭畢敬的鞠躬作收──「謝謝你,我學到了很多。」九十度彎腰。一如日劇裡的陳套: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男孩滿腔熱血投入職場,差點被捲入牽涉數十億日圓洗錢的跨國金融犯罪案件中(或牽涉企業併購陰謀金融犯罪的壽司比賽中、或牽涉執政黨黨內互打權力鬥爭的酒店小姐性愛錄影情色圈套中、或牽涉白色巨塔功高震主接班佈局的藥商賄賂醫療糾紛中,等等等等)遭到陷害,經好心前輩營救幸而全身而退,步出居酒屋,身後是跑跑跑閃閃閃的大阪固力果,道頓崛川前人群熙攘,夜色溫柔,男主角冷汗直流心有餘悸地向前輩九十度鞠躬:我學到了很多。畢竟在那裡,雙方家庭的階級差距代表的其實也正是「世面」──那種世面、那種生活原則上是D未曾見識過的。
我學到了很多。然而千金們中沒有任何一人──至少以D遇見的三個樣本──沒有任何一人在意階級差距;沒有任何一個瞬刻表現出嫌貧愛富的刻板印象(準確點說:沒有表現出以金錢為唯一價值且毫不理解其他價值的模樣)。D說,這當然有可能來自於取樣偏誤,畢竟D所處的智識位置相當優越,因而接觸到此類教養優良、高智識水準的千金小姐們的機率也較高;但另一可能原因或許是千金們自己已是千金,也因此而更有餘裕「置金錢於度外」。至於那所謂的「世面」(讓D覺得自己「學到了很多」的那些),似乎也並不具有絕對重要性。「那其實沒什麼,」D說,抽風機千金曾如此形容:「對於一個聰明人來說,進入那樣的生活,模仿一套儀式,其實非常容易。那也等同於一種宗教;你不必真心信仰那種宗教;但如果是為了取悅其他真心信仰這個宗教的人,那一切也就是行禮如儀而已,簡單得很。」
D不知道抽風機千金這麼說是不是為了安撫他。應該不是吧,D想。她看來如此真心,不像為了有好感的對象而特意貶抑自己千金身份的樣子。然而D告訴我這些時,我卻突然有了個想法:這會不會其實與我們對所謂「千金」、「有錢人」的階級刻板印象其實並不相干?(啊,我們還是被「甘味人生」洗腦了嗎?)我們的思緒根本跑錯了場子;因為這些現象的主題,其實根本就是世代差異?
因為D遇到的千金們不是嬰兒潮世代。她們都是年輕人。她們在成長過程中,除了個人之優秀質素外,其實也早已擺脫了那個一切皆以「脫貧」為主要目標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我們的上一輩容易過度高估經濟實力的重要性;或者說,容易養成一切以經濟利益(金錢)為首要或唯一考量的習慣。長輩們沒有環境擺脫這些,他們對人生的想像,對「成就」或「快樂」的想像如此貧乏。那是真正屬於「甘味人生」或「娘家」的世界,窮得只剩下錢,他們那一輩和整個台灣一起落入了「萬般皆下品,唯有財產高」的陷阱裡。
而千金們並不如此。相反地,因為家庭優渥的經濟環境,大幅增加了千金小姐們於成長過程中受到「其他」(非金錢)價值薰陶的機會。這一代年輕人小時流行的學音樂、學畫畫、才藝班之類的粗廉「才藝教養」而今看來雖則可笑(「才藝」這詞彙如此輕賤它自身;而長輩們卻也只把才藝當才藝,他們無比歡樂地貶低自己小孩學會的才藝,令它成為年節親戚聚會時的餘興或炫耀工具,同時在此過程中毫無自覺地貶低了自己),但畢竟,終究給予了這一代擁有較好教育環境的王子公主們各種相異價值的想像。而論及對此類想像之接觸或浸淫,千金小姐們的機會還真比一般人更多。我告訴D,千金小姐們表現的可能正是台灣文化典範變遷的縮影。如果從前是個價值趨向於單一的時代,那麼此刻,價值確實是更多元了。多元並不保證事情往好的方向發展──但無論如何,一個人能夠(超越其階級出身地)理解他人、理解不同價值,是絕對的好事。於此一意義上,D所遇見的那些千金小姐們都成了貨真價實的女神。或許在我們長輩的年代,除了面目身材姣好之外,女神還得宜室宜家,相夫教子,在丈夫打拼事業試圖往上攀升實現階級流動時成為最有利的後盾(像那句陳腐不堪的名言: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個偉大的女人);而在我們這一輩,女神所代表的價值也已完全經過了多元化的洗禮──包括女人們自己也逐漸這麼認同了。不,事情當然沒那麼容易,典範轉移也不可能百分之百轉得過來,壓迫依舊力量龐巨;但總之比起上一輩,選項是確實變多了。這完全體現在千金小姐們的生涯規劃與擇偶取向上。
然而D對我的分析不置可否。他淡淡地說,最近見到牙膏小姐就在上星期,牙膏小姐結了婚(她後來嫁給了一位傑出而英俊的金飾設計師),生了個可愛兒子,過了兩年幸福無比的生活,然後離婚了。
「離婚?為什麼?」
「因為她先生有外遇。」D吐出一個煙圈:「現在正在跟她先生,啊,應該說前夫,打監護權官司。說來有些奇怪;牙膏小姐之前還介紹她喜歡的算命師給我呢。」
「那後來呢?」我不懷好意地問。
「後來?沒有後來了呀。」D稍停。「嗯,她說,經歷這些,她才慢慢看懂我討論命運的那些文章。」D指的是他在媒體上的哲普專欄。再吐了幾個煙圈,他補了一句:「她有給我看她小孩的照片。啊,真的很可愛。」
是啊,小孩真可愛,比命運可愛多了是吧。我們喜歡小孩,因為我們羨慕小孩清澈的眼神,未經命運磨難或羞辱的純真──我們亦曾擁有但終究失去的那些。甘味人生世代與年輕世代在此有了共同敵人,取得和解──有什麼會比命運更強大呢?人生確實是太累了,在命運面前,千金小姐或女神們的人生也不見得比我們容易呢。
繼續閱讀:
※專欄內容為作家個人創作,不代表本站立場
關於伊格言

現任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講師。《聯合文學》雜誌 2010 年 8 月號封面人物。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亦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 位 40 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曾任柏林文學協會(LCB)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成大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著有《甕中人》、《噬夢人》(聯合文學雜誌 2010 年度之書,2010、2011 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2013 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幻事錄》等書。《零地點GroundZero》日譯本將於2017年由日本白水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