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格言之虛構的萬物論】別樣的激情
文/伊格言
小編碎碎念: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愛戀的激情,竟會與納粹屠殺的激情相似?這是Leonard Cohen的本意嗎?
儘管看起來像首情歌,〈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的靈感事實上來自猶太大屠殺。Cohen曾於訪談中提到:「為何歌曲的源頭如此令人好奇?因為一首歌的形成往往有個神秘的過程;每首歌都是從某個個體或世界接收了某些『種子』才開始的。而這首歌則根源於死亡集中營。集中營里,焚化爐旁,當屠殺與焚燒正在行進中,納粹有時會強迫一組弦樂四重奏在旁奏樂。四重奏本身由囚犯組成,是以,當他們演奏,他們正是在為那些命運與自己相同的同伴們表演。是以,『Dance me to your beauty with a burning violin』即意指,那生命的完成之美,存在的終結之美,以及此一完成中的激情之美。然而,當我們描述這樣的美,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卻同於我們描述『向所愛臣服之美』的語言。是以就這首歌而言,它的起源並不重要。我們無須強求所有人都知道它的來處──因為如果這樣的語言來自於對某種激情的描述,那麼它同樣可用以描述所有其他的激情。」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Leonard Cohen。英文版維基百科如此講述了這首歌的靈感來──不耑淺陋,試譯如上(非專業譯者,請大家指教),而原文抄錄於下:
Although structured as a love song,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was in fact inspired by the Holocaust. In an interview, Cohen said of the song:
“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 ⋯⋯ it’s curious how songs begin because the origin of the song, every song, has a kind of grain or seed that somebody hands you or the world hands you and that’s why the process is so mysterious about writing a song. But that came from just hearing or reading or knowing that in the death camps, beside the crematoria, in certain of the death camps, a string quartet was pressed into performance while this horror was going on, those were the people whose fate was this horror also. And they would be playing classical music while their fellow prisoners were being killed and burnt. So, that music, “Dance me to your beauty with a burning violin,” meaning the beauty there of being the consummation of life, the end of this existence and of the passionate element in that consummation. But, it is the same language that we use for surrender to the beloved, so that the song — it’s not important that anybody knows the genesis of it, because if the language comes from that passionate resource, it will be able to embrace all passionate activity.
「如果這樣的語言來自於對某種激情的描述,那麼它同樣可用以描述所有其他的激情」──這話聽來曖昧,深邃,曲折,近乎可疑──是的,可疑;當我們對所愛之人臣服,那臣服之激情,居然,居然等同於領受納粹屠殺,趨近於死亡之激情?(或納粹本身「品味」其屠殺行為之激情?)這簡直令人難以理解。然而等等,且慢。這或許也並不那麼令人意外──或許,我以為,這極可能尖銳體現了「形式」此一元素的統御力與影響力。我傾向於將之理解為,這同時俐落界定了音樂與文學之相異。
相異者何?當然,媒介不同。媒介即訊息。同為藝術品類,音樂之創作媒介極不具象(音符之組合──更準確地說,聲音,一物理現象,空氣與耳膜之規律或不規律共振),可謂所有藝術品類中抽象之最者。或許唯有部分建築、裝置或舞蹈能相比擬。換言之,它離語言最遠。於此一範例上,我們當然很難不思及講述納粹大屠殺的經典之作《滅頂與生還》。然而同樣不令人意外的是,我們更難想像,於《滅頂與生還》作者,這位集中營倖存人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筆下,屠殺或被屠殺的激情竟會類同於「向所愛臣服之激情」──這不可能;至少就我個人想像,絕無可能。然而此一現象,於音樂中,似乎又確實可能出現。
我想這正是音樂與文學之不同了。吾人或可以一判斷句概括之:音樂往往較具「野性」,而文學則或多或少更「文明」些。這聽來尖銳,但此間其實無分優劣,純粹僅是藝術性質之異。此處有一預設:所謂「文明」,所謂「思維」,確實相當程度依賴語言。相反地,音樂則神秘地訴諸人類之直觀,人類之情緒。它並非無法引導人類思索,而是,這思索(如若有的話──當然,多數泛泛之音無能於此;能做到的某些音樂,幾乎一無例外皆為上乘)總隱身於那聲響之流動所直接觸動的情緒之後,半遮半掩。雖說人類一思索,上帝便發笑;但坦白說,笑完了,人終歸還得思索的。這其實標舉了文學之重要功能──一般而言,文學不如音樂直觀,文學觸發人類感官情緒的速度緩慢得多,機制亦相對複雜。文學必然也能撩撥人類之直觀情感(所有藝術品類皆難以完全迴避此一功能),但對一般受眾而言,在速度與幅度上往往不及音樂──一言以蔽之,音樂較為「煽情」。
然而正是在此一面向上,我們更能準確理解《滅頂與生還》之偉大處──原則上,至少在第一時間裡,他不可能像〈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那般瞬間演示死亡之激情,完成之激情,終結之激情或臣服於所愛之激情。清明如化學家普利摩.李維,既以文字(而非音符)為媒介,則終究須以思索本身抵達某種「別樣的激情」;而既經文字思索,「領受屠殺與死亡之激情」與「向所愛臣服之激情」便很難不被仔細區辨。它們不可能再如同在〈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中那般如膠似漆,你儂我儂(Leonard Cohen自述原文:to embarce all passionate activity)了。如果這首歌真如同Cohen所說「我們無須強求所有人知道它的來處」,那麼,普利摩.李維所能者(文學所能者),正是在「強求」所有人清晰分辨它的來處。一如我們於《滅頂與生還》中看見的那些清明無比之證言:條分縷析,論理,辨難,反覆詰問,水晶礦石般清澈堅硬之思維紋理──是的,思索足以撥開重重迷霧,照見事理,教我們直視人性;而在穿越重重迷霧之後──亦即,在所有種類的激情(all passionate activitiy)都被析分殆盡之後──如果,如果仍存有一議論無法釋明之核心,那麼即表示,我們終究抵達了思維或心智之邊界,觸摸到了那難以言說的深邃之物。
於是,由此一角度來看,僅僅側重於文學之抒情面向者,分明是把文學看小了。文學並不僅僅於此。除了抒情之外,文學的可能性遠比人們所想像的更多。那是一條多歧之路──《滅頂與生還》儘管理路清晰無比,但最終依舊抵達了其黑暗與激情之核心;且與〈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相比,藉由智性,文學是行經了其餘未明的路徑,而逕自抵達了「別樣的激情」。是的,依舊滿是激情,但那已與〈Dance Me to the End of Love〉中同時涉及死亡、生命之完成、屠殺與領受屠殺的激情完全不同了。
這是文學所能的。這是藝術所能的。當然,這也是人類所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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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伊格言

現任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講師。《聯合文學》雜誌 2010 年 8 月號封面人物。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亦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 位 40 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曾任柏林文學協會(LCB)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成大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著有《甕中人》、《噬夢人》(聯合文學雜誌 2010 年度之書,2010、2011 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2013 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幻事錄》等書。《零地點GroundZero》日譯本將於2017年由日本白水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