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有好驢才有好詩
之前有個汽車廣告的對白這麼說:「歷史上的每個英雄,都與他的坐騎一同不朽」。我們三國粉鄉民都知道馬中出了赤兔,人中出了呂布(我又在說什麼),但與那些戰功彪炳、壯圍虎軀的武將大相迥異,古典時期文士多半以騎驢作為主要的交通工具,也進一步成為作為一個文人墨客的精神象徵。
我們現在說起驢的典故除了用來罵人很驢或我有一隻小毛驢之外,就是史瑞克與他那隻喋喋聒噪的小夥伴驢子(重點是故事中的驢子甚至沒有名字而直接叫驢子)。而最著名的一段詩人與他心血來潮騎小毛驢的故事,就是中唐詩人,也被稱之為「詩鬼」的李賀:
每旦日出,與諸公遊,未嘗得題,然後為詩。如他人思量牽合,以及程限為意,恒從小奚奴騎巨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見所書多,輒曰:「是兒要當嘔出心始已耳」。上燈與食,長吉從婢取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李商隱〈李長吉小傳〉)
我們上篇就介紹過了李賀,事實上他不像自己名字那麼狂,可以跟人家說他「叫小賀」。李賀的英年早逝除了先天體弱,或許與當時的「苦吟」詩風有些關聯。所謂的「苦吟派」以孟郊、賈島為代表,他們未若過去寫詩那樣意縱筆到、一氣呵成,而是每字每句都反覆推敲、苦竭思索。孟郊有首詩底下自注:「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哇咧我還幹譙學生寫一篇作文六百字給他兩個小時還寫不出來。孟郊大大兩句才十個字就寫了三年,94狂94猛。
我們回來看這段,說李賀每次與其他詩人出遊,一起寫詩為樂,他都沒法援筆立就即刻寫成,都要與他的驢子夥伴小旅行一段慢慢琢磨,然後想到一個詞或一句詩就寫下來投到錦囊裡。回家之後再把錦囊到出來拼成句。連他老母都說「這是我兒嘔心瀝血,差點把肺咳出來才寫得出的詩句」,我的老天鵝啊,但寫詩其實只是抒懷怡情,真的有必須搞到這種程度嗎?就像周星馳《唐伯虎點秋香》的華安和對穿腸說的,「作對本是消遣之用,居然對到嘔出幾十兩血」,真的是有點太超過了。
然而此後這麼樣清瞿佝僂,騎著蹇驢瞎晃的高等遊民形象,始深植人心,成了歷代詩人嚮往的風景。英雄的坐騎從此不再是赤兔的蘆或阿帝斯神車之類的,而是史瑞克的驢驢好夥伴。甚至不騎驢就沒了詩興,像鄭綮那段著名的事蹟:
唐相國鄭綮,雖有詩名,本無廊廟之望。⋯⋯或曰:「相國近有新詩否?」對曰:「詩思在灞橋風雪驢子背上,此處何以得之?」(《北窗瑣語》)
「詩思」就是詩興,寫詩的靈感,所謂詩思有兩種,「灞橋風雪」和「驢子背上」,其實統括來說也就是只有一種,在那滿天風雪之中,在那跛足緩行的驢背上,才真正是一個詩人荒邈而幽遠,寒䢢卻孤高的形象。
作家都在追求著所謂靈感,靈感泉湧時如同《文心雕龍》〈神思〉那段很狂的形容:「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腦洞大開,一日幾萬字,一邊敲鍵盤按滑鼠,一堆詞彙飛進腦內小劇場。但靈感枯竭時那種苦吟湊句,坐困愁城,像被鄉民譏酸知名漫畫家的連載「又富奸了」,這痛苦非得深入其內才能領略一二。所以說李賀騎著驢蒐集錦囊佳句的故事,成了每一代創作者面臨的不能承受之痛。而相較於騎馬或騎車車(小波才騎車車),騎驢也就成了最能象徵詩人形象的坐騎與通勤工具,像蘇東坡很有名的那首飛鴻雪泥最末句,「路長人困蹇驢嘶」。
而在其後的詩人形象建構中,我特別喜歡陸游的〈劍門道中遇微雨〉。這首詩作於南宋乾道八年(1172),陸游自前線南鄭被調離,派往蜀中任閒職,我們都知道陸游身為愛國詩人,抑鬱不得志之下,他寫了這首詩: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古代文人大多志不在寫詩作詞,而在通經以致用,讀聖賢書是為了忠君報國。這樣的信念如今看來有些迂腐,但卻又如此真實地糾纏著每一代士人。「衣上征塵雜酒痕」乃從陸機「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脫胎而來,因為經年的仕途宦遊,當年一單白衣早已駁雜征塵與酒漬。接著陸游提了一個很後設的問題:「此身合是詩人未」?現在這樣穿著斑駁風褸、騎著蹇驢淋著細雨的我,算是一個詩人了嗎?這意象根本就的「攔路雨偏似雪花╱飲泣的你凍嗎╱這風褸我給你磨到有襟花」,真想點一首陳奕迅的〈富士山下〉給陸游。
這幾年「獅壇」經常論戰,無論是抄襲紛擾或好壞詩之爭,以廣義的現代詩壇來說,大抵能寫出分行的詩句就算詩人,至於詩意之有無,詩集之銷量或文壇之評價那可能是另一個層面。但陸游的提問顯然更哀感。雄心報國幾已無望,北定中原行路迢遠,那麼乾脆就真正當一個詩人好了。但詩人需要什麼樣的履歷呢?不就是征衣上的酒漬,還有細雨中那跛驢悠悠緩緩,踽踽獨行的剪影。從後視昔,陸游終究只能是一個詩人,但好在他仍是一個詩人。再怎麼無奈、多情或厭世,他和他的小毛驢終究一起被寫進了文學史,成為定義詩人的座標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