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聲告白》到《星星之火》:伍綺詩舉重若輕的說故事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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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無聲告白》到《星星之火》:伍綺詩舉重若輕的說故事美學

文/譚光磊

版權代理這行有個常見的謬誤,就是「把關於對方國家的書賣給對方」。美國人在巴黎住了幾年,寫了本法國背景的小說,通常不會有法國出版社感興趣。道理很簡單:一般人想看翻譯書,為的是看外國故事,而非一知半解的外國人跑來寫自己國家的故事。同理,千萬不要因為一本書有吸血鬼,就認為應該有羅馬尼亞市場。

我們參加國際書展,常遇到老外興沖沖地說:「這本書一定有中文市場,因為作者在中國住過(或「因為故事發生在中國」)。」事實上,除非是外國記者或學者的中國觀察,不然在小說領域,這恰好是編輯自動跳過的類型。

不僅洋人寫中國故事難賣,華裔作家寫的也未必吃香,關鍵可能還是在「讀者想看外國故事」。華人作家寫移民故事,不容易引起中文讀者興趣;寫華人在美經驗,則又難引起共鳴,簡直兩面不討好。因此長久以來,外國華裔作家的小說翻成中文後暢銷的屈指可數。

基於以上理由,當初我收到伍綺詩《無聲告白》稿子時,不敢抱太大期望,即便同事看了以後大為推崇、即便在美國出版後得到很高的評價。

此書以美國七零年代為背景,從少女莉蒂亞之死,描寫一個跨種族家庭的分崩離析。丈夫雖是華裔,卻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娶了白人太太,生了三個孩子,各自背負著未竟的夢想與希望,不論來源是社會偏見還是長輩期許。伍綺詩巧妙融合文學小說和懸疑推理的元素,舉重若輕地寫出一家人的悲歡離合,從全新角度審視種族議題,確實好看極了。可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 七零年代」和「跨種族家庭」實在不是會讓人立即聯想到(中文)暢銷書的關鍵詞。

然後,就在2014年底,這本小說擊敗史蒂芬.金和希拉蕊.曼特爾等文壇名家,獲選亞馬遜年度之書。不是年度好書(之一)、也不是年度十大好書,而是年度眾多好書之首。消息一出,立即引起各國出版社爭搶,後來《無聲告白》賣了近二十國版權,電影也在籌拍中。

更重要的是,由於亞馬遜年度選書的加持,《無聲告白》終於得到中文出版社青睞,不僅登上台灣的翻譯文學排行榜冠軍,簡體中文版更狂銷五十萬冊,幾乎超過美國。伍綺詩的華裔身份,也讓她成為媒體眼中一圓美國夢的「華人之光」。

事隔三年,她推出新作《星星之火》,這回不再是初出茅廬的新人,而是頂著得獎和暢銷作家的光環,書還沒出版便引起出版界高度矚目,成為2017年美國最受期待的文學大書。

無聲告白》寫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已經是幽微繁複,到了《星星之火》,伍綺詩野心更大,以兩個截然不同的家庭為主角,一邊是循規蹈矩(而且有錢)的理查森家,一邊則是浪跡天涯、暫時落腳的單親華倫家。落腳何處?是一個名為「震顫崗」的高檔社區,此地規矩甚多、處處講究整齊劃一,連垃圾都不能放在家門口,以免有礙觀瞻。除了高檔,震顫崗更以多元族裔的價值觀為傲,很早就推行相關的通識教育,努力打破種族歧見。

這是一個關於母親的故事。理查森家的愛蓮娜在震顫崗土生土長,為了四個孩子放棄記者夢,扮演著完美媽媽的角色。相較之下,單親媽媽蜜雅就不按牌理出牌:她是個藝術家,打零工只為換來足以讓她創作的生活費,和女兒過著勉強溫飽的日子,搬家對她們而言是家常便飯。

蜜雅租了理查森家的房子,又因緣際會到她們家幫傭(愛蓮娜還自認是在「做好事」),兩個天差地遠的家庭從此有了交集。也許得不到的總是最美,兩家的孩子竟都在對方母親身上找到某些與眾不同、而且自己居然十分渴望的特質。珍珠羨慕愛蓮娜的入時打扮與豪宅,理查森家的孩子則覺得蜜雅沒有大人架子,是個可以親近能說心理話的大姐姐。

摩擦開始出現,秘密不斷增生,兩個家庭的碰撞眼看不可避免,伍綺詩又在此時神來一筆,藉由一起中國女嬰監護權的官司,引燃了一切的導火線。理查森和華倫家各自選邊站,衝突一觸即發,兩個母親卻不知眼皮底下的孩子們,藏了多少不能說的秘密心事⋯⋯。

星星之火》有著比前作更錯綜複雜的結構,探討階級、種族、親情與倫理議題,可是伍綺詩寫來依舊舉重若輕,很快就把讀者帶進故事內裡,與角色同喜同悲。她寫的不是推理小說,布置謎團的功力卻不輸任何懸疑作家。表面上這是兩個白人家庭的故事,華裔身份只是小小配角,但那毋寧是畫龍點睛的一筆,也是她對自身認同的省思與扣問。

這本小說會讓人一口氣讀完、掩卷嘆息;會讓人想要立即回頭重看,耙梳字裡行間的隱密線索,重溫每一個轉折。再說都是多餘,箇中精彩之處,就留待你自行發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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