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軍師聯盟》之嵇康哪有那麼low?
話說上一篇介紹嵇康鍾會恩怨轇葛的文章被我轉貼粉專後,竟然引出嵇康本尊帳號參戰(號稱史上最強小釣手)。嵇康提到雖然是我的讀者(嚇到吃手),但認為本蛇誤解其與鍾會那段見聞互答,沒提到兩人身處曹氏與司馬氏政權利害之下的矛盾,可謂小學而大遺。等等,這不是三國人物的臉書事件嗎?等等會有馬謖在街亭打卡,魏延在底下回文罵他白痴的畫面出現嗎。請問丞相如何是好?
不過我們暫且擱置如果嵇康有臉書,他是會每天發廢文鏘文,拍打鐵炫腹照在IG,還是會執著於讀者對他評價與解讀好了。如果要我揣測,我猜他頁面上大概會有不少佛系厭世文,類似不洗澡不上班不起床不社交,緣份到了自然就被砍頭(喂喂)。不過若說上一篇專欄,我雖然不覺得解讀有錯,但鍾會和嵇康的愛恨確實也交待不夠清楚。
話說鍾會還是小小蛇蛇時期,就非常仰慕嵇康大大,曾經贈書要送他,但又出於傲嬌很不好意思,根據《世說》:
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世說新語.文學》)
身為文壇新秀,想贈書給文壇大老嵇康指正惠存,結果又怕被搞成論文口試現場,被嵇康口委提問題,乾脆傲嬌起來,就把書丟在人家門口就落跑。請問這到底是那招?嵇康以為是送報紙還是發傳單來了。這段怎麼讀實在都有濃厚的基情。再來就是我們上次提過的——鍾會正式拜訪嵇康,結果人家正好在做鐵工(玖壹壹:今晚打鐵Night)。只是這回人家鍾會可說作足準備,「乘肥衣輕,賓從如雲」,穿水水開名車還搞了大派場,動員幾千人搞不好比姚什麼智還多。但嵇康還是理都不理人家。這還不夠讓鍾會惱羞氣噗噗嗎?好比約會時倫家女生都化全妝了,你蛇蛇只知道手滑一樣掃興。這也就是我上次的解讀(就算嵇康本人非常震驚我都不認錯)。
其實若要從政治解讀魏晉玄學的「越名教任自然」,當然也是說得過去。嵇康回文後本蛇我一度擔心竹林七賢合體來戰,後來想到嵇康早就和其中兩賢山濤、王戎絕交,而與這兩位絕交的理由,正是他倆屈從司馬氏政權。而山濤還要拖嵇康也下海(山濤為選曹郎,舉康自代),這就是有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的由來。在信中嵇康細數自己不願上班的N種理由:
臥喜晚起,而當關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鉤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痺不得搖,性復多虱,把搔無已,而當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
舉凡早上起不來不想上班啦,不想辦公啦,喜歡彈琴翹班啦,全身長蝨子渾身癢坐不住啦,不爽給長官行禮啦這些。
最扯的嵇康還說自己「筋駑肉緩,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天性懶散,半個月不洗頭不洗臉;小便忍不住,膀胱無力,攝護腺有問題⋯⋯總之就是一句話,我很懶我很廢我閃躲飄就對了。這種推託工作推諉行政的事,在現代尤其是咱們貴貴圈,好像也層出不窮。大概就是大家比懶擺爛耍廢的概念。要從政治來解讀,要說這是對混亂時局的抵抗,當然也說得過去,畢竟這就是屈原「滄浪之水濁兮,足以濯吾足」的具體實踐。但表現出來大抵就是能推就推能閃就閃,不愧是海撈七賢之首。
不過我從這次嵇康帳號參戰,發現即便魏晉南北朝文學作品評價向來不高,但竹林七賢就算在當代仍然有許多狂粉,這當然也跟他們樹立起的任性不羈、灑脫簡傲的生命型態有關。能否有嘻笑怒罵的詮釋空間或許見仁見智,但我倒是想用《世說》裡另外一段,同屬七賢的阮籍事蹟作點補充:
阮步兵籍也。喪母,裴令公楷也。往弔之。阮方醉,散髮坐牀,箕踞不哭。裴至,下席於地,哭弔喭畢,便去。或問裴:「凡弔,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歎為兩得其中。(《世說.任誕》)
阮籍母喪但他依舊喝酒吃肉,這事在《世說》提了不只一次。其實他萬分悲摧,不過是顧及自己的狂誕姿態罷了。此時中書令裴楷前往弔唁,依禮俗當了孝男白琴哭了一回。人家問裴楷主人不守禮教在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你何必在那邊聽海哭的聲音咧?裴楷作了一個很動人的解釋:「阮籍是賢人,禮教不為其設焉,但我們仍是世俗中人,所以當然得守於禮教之內」。世間難得兩全法,有時禮教雖是外在的儀軌,但對我們安頓內在身心卻有正向的能量。於是這兩人不同選擇,都成為推崇的典範。我以為此段文獻給今日的啟發就在於——同樣一套體制或解釋,其中仍有折衷、並行不悖的可能;就像同樣的一段文獻或脈絡,有禮教中人的理解方式,也有方外之人的詮釋空間。
這幾年我寫這專欄乍看惡搞,有時也讀者問我,會否擔心遭保守同行口誅撻伐。就我所知確實有某些學科強調有無是非正論,講鐵證如山,不容瞎解歪讀。但就我所知的文學領域,其實比較沒有這個問題。我不太認同有些批評將文學教育與守舊固封連結,我認識的師友同行,絕大多數心胸寬大,眼界高遠,既能容異己之見,也常發改革之聲。所謂詩無達詁,文無窮訓,一篇作品之所以能為經典,就在於它的多義與難以窮盡,因此不同角度的詮釋,實則擴充了知識論域的複雜與繁盛。而這樣的多元與異見,也正是學科不斷發展的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