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到了,一開始寫就要一氣呵成。」──專訪張亦絢
文/犁客
「我認為創作者要有點蠻不講理、自行其是;」張亦絢說,「要有這個決心,而創作和這個決心有關。」
張亦絢在巴黎拿到的學位是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大學唸的是歷史,發表過短片和紀錄片、劇本和散文,但最令人眼睛一亮的,可能是她的小說創作。
「我功課還不錯,所以家裡會有期望;」張亦絢回憶,「高中本來就想唸電影啦,但我成長的家庭背景,認為在台灣就是不能走藝術文化的路子,欣賞可以,用來生活不行。」
家裡認為「欣賞可以」,所以張亦絢的父母是有買書習慣的讀者,而張亦絢小學就讀了王文興、張愛玲等人的作品。「我覺得《家變》很適合小孩子讀耶;」講到這本很多讀者認為「難懂」的王文興作品,張亦絢有套與眾不同的看法,「我認為書裡有很多兒童的觀點,而我小時候讀,反倒沒有什麼先入為主的觀念、解讀起來也沒有什麼負擔。」
雖然家裡認為「用來生活不行」,但從高中開始,張亦絢替自己叛逆籌備資金的方式,就是投稿。「國中開始練習,鍛練自己寫小說的能力,高中就投稿了:副刊、《讀者文摘》,那時還賣歌詞,需要錢嘛。」張亦絢說著說著笑了起來,「那時的想法很簡單,我把稿子寄出去之後,會算在哪天寄到報社,如果隔天沒刊出來,我就認為沒被採用;我不知道編輯是誰,也不知道編務流程是怎麼運作的。結果同學打電話來,說在報紙上看到我的名字,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很多人說要有人脈什麼的,作品比較容易有發表機會,不過我當時的經驗就是這樣單純投稿,就被刊登出來了。」
小時候讀王文興,讓張亦絢學會「用自由的感覺」使用標點符號,長大後在學院裡被硬的、理論式的學術資料包圍時,夏宇的詩是張亦絢的某種出口,「當時還是蠻多教授看不起夏宇的詩,所以只能偷偷愛,」張亦絢說,「她的詩為我標誌了不大管其他人的指導方針。」
推理是均衡生活的必須
評論家常會提及張亦絢的作品作品涉及記憶、傷痛、性別,大膽地拋出少有其他創作者碰觸的議題,而張亦絢早慧的閱讀經驗,的確與記憶有關。「在托兒所時我聽老師唸過繪本之後,就自己去把那本繪本找出來,」張亦絢說,「雖然不認得繪本上的字,但我記得老師唸的句子,一個一個對照著頁面上的字唸出來,就這樣認字。既然你問我第一本自己讀的書是什麼書?那我認真回想後的答案,就是一本說『貓咪不偏食,賽跑才不會輸』的童書。不過那時我閱讀一定會讀出聲,直到有天我母親急需我安靜,命令我『妳默讀!』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默讀』這兩字,但我突然就領會命令並能照著做。之後我才從看到字就大聲讀,改成不出聲地讀,從朗讀變成默讀,那是發現一個全新的能力與世界,覺得我突然長大了,能像大人一樣『安靜閱讀』。」
一如依靠寫作掙錢,張亦絢早早發現閱讀有時不只是閱讀。「小學四年級左右,老師對我們說有誰可以畫出人體全身的骨頭並寫出名稱,就加三分;我覺得老師在嘲笑小學生,想出一口氣。」張亦絢說,「我去圖書館找到講人體的書,發現那本書不能借出來,只能在館內看;所以館員問『有誰要留下來幫姊姊整理書』的時候我就舉手,後來和館員熟了,說是做學校功課要借的,才順利借到書、畫好圖──那時有種『靠書克服了人生困難』的感覺啊。」
閱讀是成長的象徵、克服人生困難的方式,以及平衡生活的砝碼──拿過好幾個純文學獎項的張亦絢,同時是個重度推理迷;她的散文集《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紀錄了自己的推理閱聽經驗、對不同作家及作品的獨到切入角度,書裡還有一整個章節都在談阿嘉莎.克莉絲蒂。「也是在年紀很小時就開始讀阿嘉莎啦;年紀小時讀的東西會讀得很深,整個故事都會進來。」張亦絢表示,「推理是智性的閱讀,是均衡生活的必須。」
我認為小說是故事的破壞
新小說集《性意思史》的封面,有行小字寫著「從此身敗名裂的小說」,書中〈前言〉則云,「身敗名裂就是小說的本業,雖知會對現實生活造成困擾,但也只能這樣。還能怎樣。」
「這四個字是先前被人問起創作進度時回的;」張亦絢說,「那時只要有人問,我就說我正在寫一本會身敗名裂的小說。」
但張亦絢的創作進度其實不怎麼勞人過問。「即使沒動筆寫,也一直在腦中寫,真的動筆時,做的就是結構扣連的工作;」張亦絢解釋,「《性意思史》裡的材料有很多是長年已經備好細部的東西,如果明天要寫,今天我就會開始把內容過一遍,不會讓自己有卡住的時候。」
雖是如此,但總是會遇上行筆不順的時段。「還是會有挫折,所以不能隨便做,把自己調整到最好狀況才去寫,前面的慢慢蘊釀很重要,時間到了,一開始就要一氣呵成。」張亦絢說,「我覺得起床三小時內是黃金時刻,吃頓豐盛的早餐然後開始寫,第一件事就是寫今天進度裡最難寫的那部分,寫完之後開始蘊釀第二天的進度。」
張亦絢把寫作時嚴以律己,有時是規定自己要好好寫完才能休息,有時則用相反的方法,「學生時代,每年我會給自己一段『禁止寫作期』,等那段時間一過我就好想寫,寫作就會變成寶貴的獎賞。」
嚴謹紀律當中誕生的小說相當奇妙──張亦絢極少使用冷僻生詞或古怪句構,情節大抵相當易讀,但字句落進心裡後,會讓人察覺某些意在言外,如同會讓人想起傅柯《性意識史》的書名《性意思史》,即便說到「身敗名裂」,或者也不那麼「身敗名裂」。「故事就是從提出問題到解決,而我認為小說是故事的破壞。」張亦絢解釋,「所謂破壞,是用不同方式去看待問題、用不同方式解決,也就是給故事另一種形式、另一種角度。做點更動,故事就更有衝擊,文明就可以在毀滅之後重建。」
這個說法回應了張亦絢認為「創作者要有點蠻不講理」,不過提到讀者反應,張亦絢的反應十分可愛,「寫的時候每句都很重要,但讀者讀的時候,對每個句子的反應與感受的強度都不同。」張亦絢說,「獲得讀者回饋的時候,我都有種溫柔的感覺──我知道小說在讀者身上起了作用,而那是讀者自己經由小說進入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