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創造繁榮的現代社會,就不能像《一九八四》那樣控制每個人──專訪《自由的窄廊》作者
筆訪、文字整理/犁客
戴倫.艾塞默魯、詹姆斯.羅賓森兩位兼具經濟及政治專才的學者,2012年合著的《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探討一個國家成功(例如成為強壯健全的經濟體、穩定的社會狀況等等)或失敗(例如因貧困、大量犯罪等等造成社會問題)的原因──其實這原因簡而言之就是「制度」,但制度的不同不完全因為資本、共產或社會主義、民主或集權政體等等不同而產生,要討論這些制度,兩位作者提出了更深入但影響更直接的看法。
2019年,這兩位作者再度合作的《自由的窄廊》英文版出版。和《國家為什麼會失敗》相同,這本書沒有艱澀難懂的專有名詞,兩位作者以日常輕簡的說明方式提供方便理解的觀察角度,解釋關於我們似乎自然而然生來就有的「自由」其實如何難得──在《自由的窄廊》伊始,他們就提出,「國家」和「社會」必須相互制衡,「自由」才能產生。
「本書所謂的國家(state)、或國家機器、國家巨靈,是指管理社會的建制與機構,以及那些掌握這些體制的政治菁英。」羅賓森解釋,「這些建制包括稅收制度、官僚體系和政府機構,以及政府開辦的醫院、學校等,也就是所有的『公共部門』。但並不僅是實體機構,還包括控制它們、或因其控制國家體制而獲得特殊利益的人們。當然,國家建制雇用的人也是來自社會,但我們認為這些人由於受雇於國家,是以其利益已與社會不同。本書所說的社會,是指在國家以外,受國家與國家所作所為影響,但卻不受其控制的人。」
釐清「國家」與「社會」的不同之後,自然會想到:「自由」的程度,與「國家機器」對於由人民組成的「社會」施予哪種程度的控制有關;二十世紀的二、三零年代開始,知識分子及創作者就不斷提及,科技發展可能加強國家機器的掌控能力,而目前中國等極權國家的情況,很不幸地符合這些預言。
《自由的窄廊》中的確討論了「數位極權」的狀況,但也客觀地指出,美國、丹麥等國其實也有國家機器濫用科技的問題。事實上,科技對於「國家」與「社會」的關係變化影響很深,《自由的窄廊》提及鐵器發展曾加速雅典民主化、火藥發明與中央集權有關、工業革命鞏固了歐洲在世界的優勢,而自動化科技對超大企業的影響,會再間接促成超大企業對國家與社會的影響。
「大致來說,我們認為光是科技本身,對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特別的影響;有沒有影響,往往是取決於那些規範科技、激勵科技使用的機構。」羅賓森指出,「現代資訊科技可能強化社會的力量,因為它讓人們能更方便溝通、更容易展開集體行動。但現代資訊科技也有可能反過來使國家力量更強大,因為它讓國家能更有效地監視和控制人民。這兩種影響哪一個更重要,並不取決於科技本身,而是取決於科技被使用的方式。」
中國的經濟增長是無法持續維持的
《國家為什麼會失敗》及《自由的窄廊》當然都討論到中國──要談國力起落及制度問題,學者無法避談這個巨大的國家,只是中國的發展常會逸出西方學者的預測之外。但,在許多經濟學家和政治學家對中國的日漸開放仍保持樂觀的時候,《國家為什麼會失敗》裡就已提出截然不同的看法。
「在《為什麼國家失敗》一書中,我們認為中國自1970年代後期以降的經濟增長是無法持續維持的,因為儘管中國透過各種手段來增加經濟上的廣納性(inclusive),但它在政治上仍舊採行榨取式(extractive)的體制。在《自由的窄廊》這本書裡,我們非常關注中國政治制度的歷史,探討榨取式政治體制如何在中國歷史上發揮作用,以及這段歷史如何與中國當前的狀況互相映照。」羅賓森表示,「我們不認為中國會發生所謂的『創造性破壞』,因為中國的政治體系不會允許它發生,而這也是我們認為中國的經濟增長不會持續的原因之一。我認為,重要的是研究中國體制的特殊性,了解經濟增長可能會如何停止。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某些規模宏大但思慮不周的計劃,例如『大躍進』或『文化大革命』。或像是某種延伸版的『一帶一路』?」
羅賓森謙虛謹慎地表示自己並非外交方面的專家,沒有直接回答「中國是否試圖擴大勢力?」這個問題,不過明確指出,「中國人正試圖在全世界擴大影響力,洲、歐洲,但要區分他們是出於經濟目的還是政治目的,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只是特別在乎其非常特定的『勢力範圍』,這意味著中國並沒有一套更廣泛的稱霸計劃。如果此說為真,那麼中國這個不斷發展的極權國家對其人民非常不利,但卻難以對世界其他地區產生太大影響──除了在某種程度上,中國可以幫助其他獨裁政權控制他們的人民。」
不願自由思考,就無法真正實現繁榮
無論中國向世界發展影響力的目的為的是政治還是經濟,或者以政治左右其他非政治的專業領域──例如目前新型冠狀病毒肆虐時期,為中國控制的「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祕書長枉顧專業、荒腔走板的發言──可以確認的是,這些影響力會壓迫人民的「自由」。
對此,羅賓森認為,「這些政府必須反抗中國的滲透,中國政府試圖影響另一個國家的政治是不該被允許的。如果影響是間接的,例如透過資產購買與經濟投資,那麼或許可以考慮這樣的間接影響是否符合國家利益,是否要對其進行規範或限制。」
事實上,更好的狀況,是中國政府對外停止操控其他國家及專業組織的企圖,對內放棄以數位、科技方式監控人民;雖然羅賓森認為中國政府不會對他的建議感興趣,但仍提出中肯的建言,「若要創造一個繁榮的現代社會,就不能像《一九八四》那樣控制每個人。人們不願自由思考,不願冒險,不願展現真正的創造力,因為他們擔心老大哥會摧毀他們。沒有創新,就無法真正實現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