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歹有一點點什麼,可以沒那麼爛
文/臥斧
※原載於【Medium】,經作者同意轉載
許多年前,俺坐在編輯的辦公室裡,等著聽總編輯的意見,那時她已經讀了《舌行家族》開頭大約一萬字左右的稿子及整本大綱,正要決定這故事是照俺原先計劃的繼續往下寫,還是要怎麼修改。
總編輯覺得稿子和大綱都沒啥問題,俺心下竊喜,然後總編輯說:不過你這故事好黑暗,裡頭一點希望也沒有,要不要加點什麼啊?
加點什麼啊我就是要用一個戲謔的筆調寫一個黑暗的故事啊世界這麼絕望我幹嘛粉飾太平啊──不過這麼帶種的話俺沒說出口。
過了很多年,俺和編輯朋友冬陽討論某部作品(可能是《碎夢大道》)的大綱,冬陽提到:這故事裡有個壞人最後沒受懲罰,這樣或許會不符讀者期待,要不要加點什麼啊?
加點什麼啊這世上多的是作惡之後過得超爽的混蛋東西文學作品就是反應現實我又不信邪不勝正──不過這麼帶種的話俺沒說出口(大概沒有)。
那時也因為俺一直記得漫畫《烙印勇士》裡有一個配角,不是大壞蛋,行徑也就是相當日常、自私自利之類的小奸小惡,但她的行為讓其他更有擔當、更努力生存的角色遇到麻煩,而這個小奸角一直活得好好的──如此設計讓俺印象深刻,心忖要凸顯漫畫裡那個世界的混亂異常,正需要置入這樣的角色。
《舌行家族》和(可能是)《碎夢大道》創作當中,兩位編輯的意見俺都採納了,雖然真的在故事裡「加點什麼」,不過並沒有改動故事的結構與氛圍──限制一向是創意的觸媒──而經過調整之後的版本,都解決了編輯的疑慮,小說順利出版。
回頭想想,俺對於這樣的討論大多心懷感激。雖然俺並不認為「故事太絕望了還是有點希望比較好」或者「惡者未受懲罰不符合讀者期待」一定是修改故事的必要條件,但編輯們的建議常常讓俺可以回頭想想:自己原來想寫的那個方向,是否太過一廂情願?
世界上多的是絕望黑暗,多的是惡者得利,但俺在故事裡寫這樣的角色,為的就是「反應現實」嗎?現實既是如此,還需要俺多費筆墨講這個嗎?但反過來說,如果加進希望光明,加進邪不勝正,除了讓讀者(或許加上自己)一吐現實中的怨氣之外,是否只是一種阿Q的「精神式勝利法」、搞個讓大家自爽的虛假希望而已?
寫了很多年,寫了很多故事,俺逐漸明白,「以文學反應現實」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故事裡描述的很難是現實的全貌,俺真正可以透過故事反應的,是「俺希望讀者用某個角度看到的現實」,聚焦某些、忽略某些;而要聚焦什麼和忽略什麼,端看俺想用故事討論什麼「主題」。
要不要在絕望的故事裡加點希望,要不要在結局之前讓惡者受懲,也從「主題」來決定。
出版《低價夢想》時,俺與香港作家陳浩基有個筆談機會,浩基提的幾個問題當中,有個類似的問題:「故事裡有權力的壞蛋最後都得到制裁或報應,但現實裡公義只能靠民眾一點一滴以血汗爭取。有人認為這種小說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但亦有人認為這類小說有感召群眾、燃點希望的意義。您有什麼看法?」
浩基的每個提問俺都寫了一大堆回答,也反問了他幾個問題,春山總編輯莊瑞琳將其整理成〈寫作的謎底:臥斧、陳浩基對談〉。
回答這個問題時,俺提到「以主題決定」的想法,同時想到:故事裡總有受到傷害的角色,這方面其實也是某種程度的「反應現實」──人總是會受傷的,如果是「好人」,或許更容易受傷;閱讀故事時焦點多是主角,但整個故事當中受傷的角色,就算惡者受懲了,也不見得能夠復原。
但這麼一來,這種「虛假的希望」不就更假、更沒用了?
最近讀一本小說集時,再度想起這事。
俺在給浩基的回覆當中,談到「自我安慰」及「感召群眾、點燃希望」這兩層意義都是有的,不過故事對現實並沒有直接的撼動能力,故事,與大多數藝術作品一樣,能夠改變的是人,而人要怎麼面對自己、怎麼面對世界,得是人在現實當中必須自己決定的。
當然,俺仍然不認為每回寫故事都一定要加點希望加點制裁,真要寫個黑暗絕望道德淪喪的故事也沒什麼不對,只要創作時想清楚自己要討論的主題是不是要這麼搞就可以。但,倘若在故事裡讓惡者受懲,讓邪不勝正,除了回扣主題之外,重要的或許不只是情緒發洩,而是彰顯在濁世當中堅持某種理念的必要。
如同許多冷硬派(hard-boiled)作品裡,那些生活過得亂七八糟、一大早就開始喝威士忌、混跡市井沒事就和人抬槓、時常在查案時被誘惑被狠揍差點把自己的命都賠進去的偵探一樣──這世界就是爛,大家都知道,我也知道,但如果我撐著,那麼好歹有一點點什麼,可以沒那麼爛。
這是堅持的價值,不是虛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