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舉手】不完美正是讓人同理的關鍵,而最大的敵人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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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舉手】不完美正是讓人同理的關鍵,而最大的敵人總是自己

文/黃夢君

自從讀了《天外來客》(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這部小說,我就一直想讀沃爾特.特維斯(Walter Tevis)的其他作品,而當我聽說前陣子風靡全球的Netflix迷你影集《后翼棄兵》(The Queen’s Gambit)改編的原著小說正是出自特維斯之手,我便驚覺非讀此書不可。

后翼棄兵》出版於1983年,是一部經典的「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貝絲.哈蒙(Beth Harmon)在八歲不幸成了孤兒,她生性寡言、抑鬱,外表毫不起眼;但當她某天發現孤兒院的工友在狹小的地下室下西洋棋,她的雙眼瞬間一亮,心跳跟著加速,被多變的棋局深深吸引。她請求工友先生教她下棋,對方一開始不願意,最後終於勉為其難答應。從那一刻起,她一生的命運就在黑白相間的棋盤上展開。

她展現了驚人的天賦,進步神速,不久便開始參加國內大大小小的賽事,不斷提升積分。在二八年華之時,她已在角逐全美西洋棋冠軍。

然而,當決鬥舞台的層級不斷提升,她的人生也開始失控。她自小對鎮定劑的依賴(孤兒院用來安定孩童的情緒)逐步蛻變成重度藥物成癮,菸酒亦成了她的忘憂之毒。隨著對手越來越強,她的棋路也愈來愈坎坷,而在重重難關之後,還有蘇俄的世界西洋棋冠軍瓦西里.波戈夫(Vasily Borgov)擋在終點前。

貝絲能否戰勝內心的惡魔,一舉成為西洋棋壇的女王?

閱讀《后翼棄兵》時,最先吸引我的目光的是作者的敘事文筆。沃爾特.特維斯是個文學院的教授,但他並不賣弄華麗的詞藻或是執著於艱澀的引喻及繁複的象徵意義,反而採用我見過少數極為清晰、精鍊的文字來構築語句。他從不過度解釋或過度形容,但總是能適時地加上畫龍點睛的小細節,為場景與角色賦予生命力。他並不刻意塑造強烈的個人風格,而是選用平易近人卻優雅悅目的語言來說故事。從這點來看,他的文筆令我想起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或是姜峯楠(Ted Chiang)。

我也很喜歡作者不帶批判性的口吻,他以平靜樸實的語調使貝絲的人生在讀者眼前展開,把各種阻礙如棋子般地放置在她的道路上,讓她自然成長與突破。故事中沒有任何道德審判或是說教,只有一個個扣人心弦的篇章。

與影集相比,小說有一個獨特的優勢:它可以讓讀者直接潛入貝絲的內心,這在精彩刺激的棋局中尤其明顯。讀者彷彿立足在一個親密的視點,不僅得知她每一步棋背後的意圖與思慮,更能近距離感受到她情緒的波折。特維斯把對弈的張力和節奏捕捉得維妙維肖,我可以毫不誇飾地說,雖然我只能理解書中10%的西洋棋策略,卻怎樣也無法轉移目光。

后翼棄兵》將西洋棋世界描繪得栩栩如生,令人不禁好奇:貝絲.哈蒙是否在歷史上真有其人?正確答案為否,但她就如同許多令人著迷的經典角色一樣,靈感源自於真實世界的人物。

第一個主要的靈感來源正是作者自身。沃爾特.特維斯本身就是個業餘的西洋棋手,積分曾達到1421。在他年幼之時,不幸罹患風濕性心臟病,因此服用了大量的苯巴比妥(一種巴比妥類的鎮靜劑及安眠藥);此等經歷可說是與貝絲在孤兒院時期對鎮靜劑產生的依賴相呼應。

雖然在教學及寫作上都取得成功,特維斯卻一生都在對抗酒癮與菸癮,貝絲的成癮顯然跟他自身的經驗脫不了關係。在酒癮最猖狂的歲月裡,他的妙筆就像枯萎的花朵奄奄一息,這一停筆竟就停了整整十七年。在這段迷惘的日子,西洋棋成了他的避風港,正如同貝絲在棋盤中得到救贖。《后翼棄兵》的劇情能有如此渲染力,很大一部份來自於特維斯自身的生命體驗。

第二個主要的靈感來源是美國西洋棋大師鮑比.菲舍爾(Bobby Fischer)。儘管菲舍爾並非孤兒,但父母離異,因此從小養成獨立、孤獨的性格。第一個教他下棋的人是他的姊姊。他自幼展現驚人的天賦與專注力,成天沉醉於練習及研讀歷史上的著名棋局。

菲舍爾年僅十四歲就成為美國西洋棋冠軍,是美國史上最年輕的冠軍,但他沒有以此自滿,繼續朝更高的殿堂邁進。當時國際的西洋棋壇被蘇俄的好手稱霸,菲舍爾為了讀懂更多的西洋棋專書以及從報章雜誌收集關於潛在對手的資訊,靠著自學習得了俄文。他如超新星般的崛起在1972年達到巔峰,在一場被譽為「世紀對決」的比賽中,他擊敗俄國的大師鮑里斯.斯帕斯基(Boris Spassky),一舉登上世界棋王的寶座。那一刻,菲舍爾佔盡了冷戰時期每份報紙的頭條版面,從此成為家喻戶曉的傳奇。

有些諷刺的是,鮑比.菲舍爾非常輕視當代的女性西洋棋士,他曾在一次受訪中說,就算每場比賽讓一隻騎士給任何女性對手他也能照贏不誤。在那個以男性為霸權的年代,最傑出的女棋士為諾娜.加普林達什維利(Nona Gaprindashvili),她的積分確實與菲舍爾有段差距(約300分),可是菲舍爾這番話也未免太狂妄與歧視了(雖然他是天才,但少一隻騎士的劣勢非同小可)。

我的猜測是,特維斯拿菲舍爾作為貝絲.哈蒙的原型,就是要暗地裡反駁他充滿性別歧視的言論。畢竟特維斯曾說后翼棄兵》這部小說是獻給「全天下的聰穎女性」。

近年來,「女權」、「女力」儼然成為主流媒體當中的顯學,越來越多電影、小說以女性為主角。這對於追求性別平權來說,不啻是持續的進步,但我發現電影公司似乎特別愛用動作片來展現女力。我們時常可以看到諸如《惡女》、《浴血狂花》、《血客聯盟》這種類型的電影(其實單從電影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這三部都拍得不差),女主角用她驚人的武藝縱橫江湖,快意恩仇,論拳腳和槍法都不讓鬚眉。

先不論一個五十公斤的纖細女子將一百公斤的壯漢一腳踢飛科不科學,力量的展現有很多種形式,而我認為肢體的力量(暴力)是最膚淺的形式。女性的堅強與獨立只能用武力來呈現嗎?智力呢創造力?毅力?勇氣?如果製片人想要追求性別的多元性,那我也想看到性格的多元性。

另一個問題是有些電影為了展現女力,一不小心就把女主角變得完美無瑕又所向無敵。最好(還是該說最糟)的例子就是星際大戰(Star Wars)新三部曲的主角──芮(Rey)。

芮自幼居住在賈庫(Jakku),從未離開過這顆被沙漠包覆的星球,但沒見過世面的她有著逆天神力,任何事情都難不倒她:當她陰錯陽差坐進了千年鷹號(Millennium Falcon)的駕駛艙,立即化身王牌飛行員;當她第一次體會到原力的存在,信手拈來就能操控帝國風暴兵的心智(風暴兵的無能雖然是全宇宙都出了名,但好歹也是受過訓練的軍人);當她生平首次舉起來光劍,竟然就擊敗了凱羅‧忍(Kylo Ren),一個從小接受原力訓練,強大到可以把雷射光凍結在半空中的前絕地武士。

當然,電影最後用她不凡的血統來試圖合理化她宇宙級的天賦,但這都改變不了她是一個寫得不好的角色的事實。當一個角色完美無缺,觀眾便無法產生連結與共鳴。

相較之下,《后翼棄兵》儘管稍微淡化了六零年代棋壇的沙文主義和美蘇冷戰的緊繃氣氛,卻也巧妙地避開上述兩個問題。

首先,貝絲.哈蒙的力量來自於她的智力,而非她的武力或是美貌(坦白講,安雅.泰勒─喬伊﹝Anya Taylor-Joy﹞的演技非常出色,但對於飾演貝絲這個角色來說,她實在太漂亮了,畢竟書中很明確地描述貝絲相貌平凡)。她面對挫敗後所展現的鬥志與毅力也十分值得學習。

第二,貝絲並非完美或無敵,她有著驚人的天份,但她也輸了不少場關鍵棋局。個性上,她處事不圓滑,脾氣暴躁,不是乖乖牌;當然,她還有著容易成癮的傾向。簡單來說,她就像一個真人一樣,有缺陷及弱點,因此才能緊緊抓住讀者的心。事實上,我最愛《后翼棄兵》(也最令我驚艷)的一點是起初故事中的反派看起來是俄國大師波戈夫,但隨著劇情推演,到頭來最終的反派是貝絲內心的惡魔。

貝絲最大的敵人是她自己。

這是一個我們都能理解,也曾體會過的真理。亦是沃爾特‧特維斯在長年酒癮之中掙扎最深切的領悟。

后翼棄兵》訴說著天才與瘋狂只有一線之隔,這個主題在電影和文學作品中相當常見,最近上映的《時尚惡女:庫伊拉》(Cruella)即是一例。此等想法很誘人,甚至很浪漫,但也很戲劇化。的確有些作家、歌手、演員是活在瘋癲邊緣,但多數從事藝術創作的人還是過著正常的生活。正如同現任世界西洋棋冠軍馬格努斯.卡爾森(Magnus Carlsen)所言,在某一方面天賦異稟並不代表另一方面就一定被剝奪了。

深受酒癮與菸癮之苦的特維斯並非多產的作家,在出版了六部小說後,他於1984年因肺癌辭世,享年56歲。身為一個讀者,我是多麼慶幸他寫了這些美麗動人的故事。他是一代的說書人,而如今《后翼棄兵》在我此生最愛的書籍清單上佔有一席之地。

后翼棄兵》的原著小說和改編影集同樣精采絕倫,如果你還沒看過,現在是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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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貝絲的幾件事:

  1. 《后翼棄兵》原著改編引起熱議,貝絲原型取材自真實棋王?
  2. 頂尖西洋棋士看到的不是棋子,是一條快速修正的致勝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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